夜色深沉,大理寺案卷房内却灯火通明。
蔺淮言听着季多打听来的线报,紧了紧手中的笔,“她当真亲口说是琅琊沈氏?”
季多点头,“琅琊沈氏一族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极高,不会听错。”
说道琅琊沈氏,就不得不提十五年前的谋逆案,季多瞧了眼屋外,确定没人后,关上门窗。
“十五年前罪臣沈陌容谋逆,皇上亲自带队围剿至山谷,据说他那一脉的一百八十一人全部葬身火海。”
蔺淮言眼神一暗,当年他也在场,只不过那时候他跟着父亲凌王守在山谷的北侧,不止如此,当年圣上大怒还派了一万铁骑精兵在山谷四面埋伏。
“世子,沈初不会是沈陌容一脉的遗孤吧?”
蔺淮言敛眸,十五年前的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滚滚浓烟染黑白昼,宛如人间炼狱,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而关于当年的案情,他一直有些疑惑。
在他记忆中丞相沈陌容霁月清风,才华横溢,其妻叶氏风华绝代,医术精湛,两人为人处世谦逊平和,深得百姓爱戴,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会去通敌叛国?
为此他特意翻遍了所有案轴,却都没有找到关于沈陌容一案的详细记载。
蔺淮言揉了揉眉心,“我记得沈陌容和叶姨有一个孩子。”因其身体不好,常年养在家中,他有幸远远见过一面,爬山捉鱼样样精通,一点也不像体弱多病的样子。
“有!不过是个女儿,出事时才刚满六岁。当年火灭后,圣上派人对照名单数过尸体,不多不少刚刚一百八十一人。不过,听我师父说,当年山谷有狼群,等他们找到全部焦尸时,已有部分尸体被野狼啃噬得四分五裂。”
蔺淮言睁开双眸,沈初是女子这一点他基本能确认,但是季多师傅口中的狼他也遇见了,虽然没有看见狼的样子,但当年林子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难道真的猜错了?
他沉思片刻,只听季多又道:“别看沈初那小子胆小如鼠,实则一肚子心眼,我估摸他就是想借用琅琊沈氏的威望,震慑那些北方来的书生。”
蔺淮言弯了弯嘴角,借别人威风灭他人士气,确实是沈初干得出来的事。
确定沈初不是沈陌容遗孤后,季多也放宽了心。
当年沈陌容伏诛后,皇上下令严禁议论此事,曾有一位百姓烧纸祭祖时只因当日正巧是沈陌容忌日,便被株连九族。
至此,大周朝内无人敢提起那三个字。
而以自家世子的性格,如果发现和当年案情有关的线索,绝对会旧案重提,引火上身。
季多想了想,转移话题道:“世子,傍晚前宫里来了人,说太后十分想念您,让您明日进宫小聚,还说晋安公主也知道您回京了,今日晌午已经闹到了皇上那里,责怪皇上没有提前告诉她您回京任职一事,还说早知道您回京这驸马之位.....”
眼看着蔺淮言的脸色越来越暗,季多立马闭上嘴。
蔺淮言为躲晋安公主,自荐出使番邦一事,京城妇孺皆知。季多相信,如果不是自家主子知道晋安公主即将嫁人,他根本不会踏入京城一步!
夜里,沈初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知道自己上了蔺淮言的贼船,也知道那日马车一事确实是有人精心设计,只是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
真的会是林原白吗?
沈初不敢想。
当年她在族人的帮助下逃出火场后,按照娘亲的指示往山谷北侧走,她没有等到娘亲说的人来,却在机缘巧合下救下了发病的林原白,至此两人相互扶持躲过追杀和盘查、度过饥荒和瘟疫,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却在日子刚有盼头的时候,再次陷入危机。
人,果然只能共苦而不能同甘吗?
她苦笑一声,裹紧被子翻了个身,露出藏在床角的圣旨。
圣旨诏:为谢上苍姻缘一线,遂以沈氏于大婚当日跪拜上苍,祈愿二人同心同德,相敬如宾,白首齐眉。
——
腊月二十六是司天监为晋安公主大婚挑选的良辰吉日,刚到卯时,街道两边就已经挤满了人,他们翘首以盼,等待吉时接福纳祥。
道路中间,身着杏色衣裙的沈初跪在迎亲队伍的必经之路上。
她低头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出神,脑海里闪过六岁之前无忧无虑的生活、十五年逃亡生涯里的磨难、和林原白一起苦中作乐的时光。
每一帧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炮竹声渐渐响起,迎亲的队伍出现在视线里。
沈初抬头,只见枣红大马上,林原白身姿挺拔,墨发金冠高束,长眉如远山,凤眸若寒潭,风华无双。
这么多年,林原白都没有变,眼里始终盛着浓得化不开的冰霜,比这寒冬里的雪还冷,却干净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
她在马下。
他在马上。
和当年第一次见面反了过来。
擦肩而过时,林原白偏过目光,在他身后的迎亲队伍,就像看不见沈初一样,踩着她洗得发白的衣裙走进公主府。
等候多时的小太监们匆匆排成两排,点燃手中炮竹,以贺良缘之喜。
刺耳的鞭炮声,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大周朝最受宠的公主和新晋状元喜结良缘。
黄道吉日,普天同庆。
一声“起轿!”,卷了九圈的炮竹,取长久之寓,瞬间围着沈初炸开,火石带着冲力打在身上,疼得她眼泪就像开了闸一样,止不住的流。
身上一疼,心里就委屈了。
晋安公主让她奉旨跪在大庭广众下,无非是要羞辱她,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低贱,让她明白,林原白不是她能高攀的。
可是,在林原白旧疾发作时,是她爬山寻草药相救,在穿越丛林缺水时,是她割腕放血,在换取新身份时,是她卖了母亲的遗物,为了供他考取功名,她自愿挽起长发,涉险入衙门当差.....
可为何等他功成名就后,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
雪一直落下,沈初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王笙说得对,她为香寒不值,却不知道自己也是香寒。
“哭了?”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沈初顿了顿,茫然抬头,朦胧泪眼里映着蔺淮言那张俊脸。
不知什么时候,蔺淮言竟然穿越人群走到沈初身侧,举着一把油纸伞为她遮住大雪。
沈初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蔺淮言气定神闲的样子分明是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她又惊又怕,却又清楚此刻再狡辩也没什么意义。
“没......”沈初嘟囔道,可话还没说完,就抽泣了一声,她瘪了瘪嘴,不得已解释道:“鞭炮炸的。”
蔺淮言不置可否,淡淡地睨了她一眼,抬起眸子看向前方。
沈初顺着目光看去,十里红妆,八抬大轿炫耀般地迎面而来。风掀起轿帘,露出凤翔九天的盖头,红的刺眼。
她是当朝尊贵的公主,而她不过是她眼中的蝼蚁!
沈初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里,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里的痛。
花轿顺着人群的方向离开。
蔺淮言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垂下眸子瞧见瘦弱的人影,皱了皱眉,“哭完了?”
嫌弃之意溢出言表。
沈初回过神,抹了一把眼泪,“大人,您去吃您的酒,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蔺淮言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好,我去捉拿嫌疑人,你好好想一下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沈初一怔,蔺淮言所说的嫌疑人必定是林原白了。
她圆溜溜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蔺淮言,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您是对驸马有意见吗?”不然作为受害者的自己都没有深究,为何他却抓着那件事不放?
蔺淮言摇头,“为何要对他有意见。”
“难道不是您喜欢公主,而驸马却是他?”
蔺淮言面容一滞,修长的身影顿了顿,随后利落地撑着伞离开。只是刚走了几步,又回身脱下自己的狐裘大氅丢给沈初。
沈初惜命地紧紧抱住,待周身暖和起来再看蔺淮言远去的背影时,竟觉得这位玉面阎罗也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