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号没响,他们一气儿睡到了天亮。
第一个醒来的人,坐起来就直嚷嚷:“这都怎么睡的,跟横尸现场似的。”
他一叫,很多人都醒了,大家起床一看,都乐了,几乎没谁是好好在自已床上睡的,尤其是上铺的兵,昨天喝得脚发软,懒得爬上去,大部分都挤到了下铺,搂抱在一起睡的比比皆是,俞风城和白新羽倒也不显得突兀。
白新羽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他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别吵,困死了。”说完就想翻个身继续睡。可一动,才发现自已根本动不了,因为一个姿势睡了一晚上,身子都麻了。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已挨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腰上还搭着一只胳膊。他用力睁开眼睛,正对上俞风城惺忪的睡眼。
白新羽吓得精神了三分,抻直了脖子看着俞风城。
俞风城睨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明显没打算起来。
白新羽感受了一下,自已确实和俞风城睡在一个被窝里……我去!这是什么情况!
他用力回想了一下昨晚的一切。虽然喝多了,但没有醉到失忆,没想到自已能这么大胆,真想给自已鼓掌,可酒醒了胆儿就没那么肥了,他现在非常担心俞风城会报复。
“你到底醒了还是打算继续睡?”俞风城略带沙哑的嗓音在白新羽耳畔响起。
白新羽把脸拱进了被子里,闷声道:“别吵,睡觉。”
“你睡在我床上。”
“谁让你把我放你床上的。”
“你的床被人占了。”
白新羽扭过脖子,果然发现自已床上那哥们儿还睡得跟死猪似的呢。他尴尬地看着俞风城:“那什么,你起来吧,我再睡会儿。”
俞风城狠狠踹了他一脚。
“啊!”白新羽低叫一声。
钱亮闭着眼睛道:“新羽,怎么了?”
“没……没怎么。”
“没怎么就闭嘴,难得可以睡个懒觉,谁也别拦着我。”
白新羽瞪着俞风城,低声道:“你干什么?”
“想继续睡就给我老实点儿。”
白新羽看了看天,刚蒙蒙亮,钱亮说的对,他们真是难得可以睡一个懒觉,他实在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他想了想,很没出息地说:“我怎么不老实了。”
俞风城重新躺了下来,两人很嫌弃地背对着背,却抵不住温暖被窝的召唤,又美滋滋地睡起了回笼觉。
白新羽心想,好久没这么享受过了,真好啊,就连贴着这个煞星睡觉也不觉得讨厌了。
他们也没能睡太久,八点多的时候,被陈靖叫醒了,急急忙忙地洗漱吃饭,到操场集合。
许闯和王顺威拿着名单,开始公布这批新兵各自的去向。
白新羽眼看着好多认识的人都被分去了武装侦查三连,也就是许闯那个连。俞风城、钱亮、冯东元、大熊、巴图尔、梁小毛,这些表现不错的兵,果然都被许闯挑走了。最后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白新羽的掌心开始出汗,不知道自已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王顺威的名单翻到了最后一页:“白新羽。”
“到!”
“侦查三连。”
白新羽又惊又喜,他没想到许闯居然会要他!这样至少他和冯东元、钱亮一个连队,以后见面也方便很多,就连俞风城也……他悄悄看了俞风城一眼,俞风城也正好看着他,目光很是玩味。白新羽转过了脸去,冲着冯东元和钱亮挤眉弄眼。
“你们回去收拾行李,一个小时后来这里集合。”
“是!”
解散之后,白新羽连蹦带跳地跑到冯东元旁边,一把抱住了他:“小亲亲啊,哥哥又跟你们一个连队了,哈哈哈哈。”
钱亮笑道:“太好了,咱们肯定在一个宿舍楼。”
“是啊,太好了,以后也能一起洗澡、出操、吃饭了。”冯东元高兴地说,“看来连长对你的表现还是满意的,不然也不会带你去三连了。”
众人回到宿舍,收拾起了行李。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虽然地方没什么好让人留恋的,但毕竟是人生中第一个军营宿舍,是他们一辈子的回忆。他们把宿舍、水房都打扫了一遍,所有东西都归整好,才失落地离开。
坐上军车,新兵们分别被送去了各自的连队。其实新兵营和连队都在一个营区,只不过军营面积极大,从新兵营到各个连队,开车也要十来分钟,他们是第一次进入正规军的军营,在车上不停地左顾右盼,畅想着他们即将开始的正式的部队生活。
到了连队后,许闯带领几个排长、班长,给他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然后就把他们分到各个班去了。
白新羽满心期待着能和冯东元或者钱亮分一个班,这时,陈靖走了过来:“新羽,你跟我来。”
“啊?班长,这边儿分班呢。”
“我知道,你过来。”
白新羽跟着他走了,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给冯东元使眼色,意思是等他一起吃午饭。
两人一气儿走出了宿舍院的大门,陈靖越走越快,白新羽小跑几步追了上去:“班长,你这干吗啊,一声不响地带我去哪儿啊。”
陈靖转过了身来,白新羽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
白新羽皱起眉:“班长,你怎么了?宿醉没醒啊?”
陈靖揉揉眉心,叹道:“新羽,我现在带你去你的班上报到,报到完了你再回宿舍。”
“哪个班啊?他们不就在分班级吗?”
陈靖看着他,一瞬间有些不忍心开口,但还是无奈地说:“炊事班。”
白新羽一下子傻眼了。
陈靖道:“新羽,其实这件事我应该提前跟你沟通的,但你最后这段时间表现不错,我以为连长不会……但连长已经这么决定了,希望你能端正一下对炊事班的态度。炊事班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们也要训练,也要考核,兵种不分贵贱,只是分工不同,无论是什么兵种,都在军队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所以你不要对炊事班有抵触情绪,我希望你……”陈靖有点儿说不下去了,因为白新羽的眼圈红了。
白新羽梗着脖子,腮帮子轻颤,半天没说话,那表情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却还是生生忍着。三个月的时间虽短,但也让白新羽成长了不少,他早就明白,在这个地方,哭、撒娇、耍赖,是不会有人心疼他的,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那么做了,所以他忍着没哭,虽然他真的很伤心。
他没想到,他付出了努力,最后还是没逃过去喂猪做饭的命运。陈靖说的他都明白,他们给人做思想工作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可每个人都知道,去炊事班的极小部分是为了培养未来干部,大部分是实在练不出来的兵,而他毫无疑问是后者。并不会有人瞧不起炊事兵,可大多数人也并不想去,说是会训练、考核,可谁都知道去了炊事班,其实就成了闲人。白新羽曾经以为,他会很高兴成为一个闲人,不用出早操,没人管内务,只要混过两年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家了,多好,可当他真的要去炊事班的时候,他体会到的却是不甘心。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跟其他人一样,去训练专业技能,去射击,去操练,而不是喂猪种地,围着锅台转。等他退伍回家了,他要怎么跟别人说自已在部队的经历?他觉得好丢人。
陈靖拍了拍他的肩膀:“新羽,你最后确实付出了努力,我都看到了,但你的成绩依然不理想,我想你应该知道原因,那就是你付出的,远不及别人的多。你不比别人差,也不比别人笨,你在射击方面也很有天赋,我本来想从这方面好好培养你,只是……你也不要灰心,只要你表现得好,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我总觉得,你可以成为一个上进的好兵,只要你努力,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调回连队。”
白新羽吸了吸鼻子:“班长,我不知道我还努力什么,我本来就不想当兵,可能去炊事班正适合我,可以偷懒,可以吃好吃的……”
陈靖拍了拍他的脸蛋:“你可不能这么想,你还年轻,你爸妈把你送到部队里,是希望看到你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即使是在炊事班,你也不能好吃懒做,你要挺起腰板,时刻记着自已是个军人,有一天国家需要你的时候,无论你是什么兵种,都要贡献自已的力量。新羽,到了那里好好干,知道吗?”
白新羽哽咽道:“班长,去炊事班是不是特别丢脸?”
陈靖揉着他的脸:“瞎想什么呢,不会有人看不起你,但如果你轻易放弃自已,那有一天你自已都会瞧不起自已。”
白新羽咧了咧嘴,有点想哭:“班长,你今天这么温柔,我不习惯啊,也不知道炊事班的班长会不会比你好,应该没你那么爱罚人吧。”
陈靖笑了笑:“去了你就知道了,记住,不管在哪里,不要放松对自已的要求。”
白新羽勉强点点头,其实心里已经死灰一片。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喂猪了,他要去喂猪了,他要去喂猪了,真给俞风城说中了,他白小少爷要去喂——猪——了!
陈靖带他去了食堂,这时候正是准备午饭的时候,炊事班的人都在这里。走进后厨,厨房里的人都抬头看向他们。
“哎哟,来新人啦。”一个精瘦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么年轻,你是新兵?”
白新羽点点头,他皱了皱鼻子,厨房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班长,班长,来新人啦。”他朝着后门吆喝道。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端着一盆青菜从后门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魁梧,跟头熊一样,他看了两人一眼:“哦,小陈?”
武清打量了一下白新羽:“把行李放宿舍去,然后过来干活儿。”
白新羽脑子“嗡”的一声响,他觉得自已的人生一片昏暗。
他提着行李回到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显然都在厨房忙活呢。他刚找到床位,冯东元和钱亮的脑袋就从门外探了进来。
“新羽!”冯东元笑着说,“咱们宿舍在一层楼,我和俞风城一个班,钱亮在隔壁班。”
钱亮笑嘻嘻地说:“离这么近,没什么差别嘛,新羽,你这是几班啊?”
白新羽有气无力地说:“炊事班。”
“什么?”
白新羽负气地把行李把地上一摔,大声道:“炊事班!”
两人面面相觑。
冯东元小心翼翼地说:“其实……炊事班也没什么不好,兵种……”
“兵种不分贵贱,行了,这话我都听多少遍了,别说了。”白新羽一屁股坐在床上,感觉在两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钱亮抓了抓脑袋:“那个,你应该会喜欢炊事班吧,不用出早操,管得还松。”
冯东元推了钱亮一把,钱亮讪讪地低下了头。
白新羽小声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
冯东元搂着他的肩膀:“新羽,你别灰心,只要你好好表现,连长会把你调回来的。”
白新羽一把抱住冯东元,吸着鼻子说:“不可能,许闯烦死我了,从上火车第一天他就烦我,他是故意挤对我的!”
冯东元轻轻拍着他的背:“新羽,你别这么说,我觉得连长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帮他说话!”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冯东元温柔地摸着他的头,“你别哭啊,连长喜欢好兵,只要你成为一个好兵,他不会埋没你的。”
“呜呜呜……”白新羽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想回家。真没劲,让我去做饭,我凭什么给他们做饭,我不干,我想回家……”
冯东元安抚着他:“新羽,你不能这么想,你欠缺的就是上进心,你应该想着好好训练,让连长刮目相看。”
白新羽摇了摇头,眼泪鼻涕蹭得冯东元肩膀上到处都是。
到了吃饭时间,两人不能久留,安慰了他几句就走了。白新羽慢腾腾地把行李收拾好,尽管千百个不愿意,还是硬着头皮去厨房了。
他一进厨房,就差点儿被里面的油烟味儿给呛出来。
“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快做完了。”
白新羽嘟囔道:“收拾行李。”
精瘦男人把他拽到角落,指着地上一大盆白菜:“把白菜摘了洗了,快。”
男人推了他一把:“快啊。”
白新羽蹲下身,抓着一棵大白菜在水盆里晃来晃去。
“哎呀我的妈呀。”他一拍额头,“你这是洗白菜还是教白菜游泳呢!你得把它掰开啊。”
白新羽“哦”了一声,把白菜叶子一片片地扯下来。
“看你细皮嫩肉的,就是城里兵,没干过活儿吧?”他手脚麻利地摘着白菜,“我叫程旺旺,你叫我旺旺哥就行,你叫啥来着?”
“白新羽。”
程旺旺把脑袋探了过来:“哭过?”
白新羽扭过了头去。
“唉,有什么大不了的,过段时间你就知道炊事班的好了,现在学点儿手艺,转业了自已开个小饭馆儿,多好。”
白新羽没吭声。
“我都打听好了,我家那边盘个店铺只要……”
程旺旺后边儿说的话,白新羽都没怎么听进去,他就觉得自已不属于这里,他刚到部队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好不容易适应了新兵营的生活,却被一竿子支到了这里来。他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重新适应做饭种地喂猪的生活,也许他有一天真的会习惯……可真的习惯了,怎么想也不是好事儿啊,谁要学做饭种地喂猪啊!他回去怎么帮他哥?开农场?
武清踢了下程旺旺的屁股:“你这嘴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没闲过,啰唆什么,赶紧洗啊。”
程旺旺哈哈直笑:“班长,我跟新兵交流感情呢,你看这孩子,又俊又害羞,你别吓着人家。”
武清“哼”了一声,拿着大炒勺炒肉去了。
程旺旺推了推白新羽,小声说:“炊事班可爽了,有吃有喝,听我的,你保证喜欢。”
白新羽将信将疑。闷头洗完菜,他又被程旺旺派去切肉。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摸生猪肉,那种油腻的、软趴趴的手感,让他觉得有点恶心,他拿着刀,不知所措。
程旺旺抢过刀,给他示范了一番:“多容易,快切吧。”
白新羽咽了口口水,按着肉切了起来,可那肉太软,容易走刀,他一刀划在了手指上,血一下子就出来了。“啊……”他愤怒地低骂一声。
“哎哟,你真是……”程旺旺无奈地把他拽到一边儿,“行了行了,今天你就看着吧,多学学。”
白新羽洗干净了手,伤口不深,可血还是止不住,他只能把手指头含在嘴里,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大家各司其职,那一大锅一大锅的菜,原来就是这么炒出来的。
白新羽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老兵白了他一眼:“不干活也别站这儿挡路。”
他撇撇嘴,心说我愿意在这儿啊,他干脆走出厨房,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中午饭跟打仗似的做完了,等连队的人都吃完了饭,才轮到他们吃饭。白新羽打了饭,闷头吃了起来。其他人弄了两瓶啤酒,有说有笑地喝着。
炊事班确实不一样,想喝酒就能喝酒,训练偷懒也没人管,来这里混日子最合适不过了。
吃完饭,程旺旺把一双塑料手套甩给了白新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这儿的规矩,新来的刷碗,刷碗你会吧?就是把那个锅碗瓢盆啊都洗干净。”
白新羽瞪起眼睛:“我一个人?”上百人的餐具,让他一个人刷?要他命啊。
“没什么难的,一下午就刷出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去吧,不然赶不上做晚饭了。”
白新羽愤恨地抓起手套,扭身进了厨房。看着那一餐车一餐车的脏餐具,他的眼泪又哗哗开始掉了。他究竟是干什么来的?难道他爸妈把他送进部队,就是让他刷盘子?这些杂活儿有什么意义?能磨 意志,能让他变成真正的男人吗?扯淡!他一边委屈地掉眼泪,一边抓过盘子泄愤般刷了起来。他这辈子所没干过的活儿、没做过的事儿,都在部队体验完了,他现在只想回家。
他在厨房刷了一下午的盘子,站得腰腿酸痛,直到要准备晚饭的时候,他都没刷完。炊事班的人嫌他耽误事儿,就把剩下的帮着他刷了,然后让他去干别的活儿。
晚上回到宿舍,白新羽躺在床上,感觉自已不能动了,他觉得这是他进部队以来最累的一天,不仅身体累,心更累。
躺在床上,他想着在新兵连的生活。
俞风城要是知道他真的来炊事班了,肯定会用嘲弄的语气说“果然如此”吧。
烦,所有的事情,都烦透了!
白新羽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因为实在累坏了,可起床号响起的时候,他还是跟着醒了,因为整个炊事班的人都起来了。他痛苦地说:“不是不用出早操吗?”
“是不用出早操,可要起来给他们准备早饭啊。”程旺旺拍了拍他,“赶紧起床。”
白新羽已经被折磨得没脾气了,浑浑噩噩地起了床,跟着他们去厨房忙活开了。
在把一盆辣椒扣地上和再次切到手后,谁都不敢让他出现在厨房了,程旺旺把他领到后院的菜地,让他浇水。
白新羽郁闷道:“不是有伙食费吗,干吗自已种地?”
“咱们那伙食费,也就是饿不着的标准,想吃点儿水果啊奶啊什么的,就得想办法挤。自给自足点儿青菜,省下来的伙食费不就能让兄弟们吃点儿好的了吗。在新疆当兵不容易,不容易啊。”
白新羽当时还不理解这番话,他觉得全世界当兵的都不会容易。
当时天还没亮,入秋之后,新疆的早晨冷得人牙碜,白新羽裹着棉大衣,哆哆嗦嗦地拿着水管子浇地。他忘了戴手套,不一会儿手就冻僵了,因为没经验,他好几次不小心踩进浇了水的土里,结果把棉鞋也给弄湿了,手冷脚冷,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炊事班的人忙完了早饭,武清带着程旺旺来地里“视察”,其实是来看看白新羽有没有把菜都浇死了。结果到那儿一看,白新羽鞋是湿的,手冻得通红,武清当即就把他从大棚里拎了出来:“你小子怎么浇的水?照着自已的鞋浇啊?”
白新羽颤声道:“不小心踩着了。”
“赶紧回宿舍换鞋去。”
白新羽如获大赦,连忙跑回了宿舍,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他换好鞋,正打算出去晒晒太阳取取暖,门口迎面进来一个人,他一惊,顿时就不敢动弹了。
俞风城进来后,用脚踢上了门,他看了看宿舍,最后把目光落到白新羽身上,讽刺地一笑:“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来炊事班了。”
白新羽瞪了他一眼:“来炊事班正合我意,吃好喝好,还能偷懒。”
俞风城轻哼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回顺了你的心了。”
白新羽心里难受起来,俞风城的嘲弄真是杀伤力巨大,人都有自尊心,他也想在瞧不起他的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可在俞风城面前,从来没成功过,他一直就是那个又懒又蠢又不上进的窝囊废。可他最不能理解的事,为什么俞风城一边瞧不起他,一边又来招惹他,就这么好玩儿?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俞风城微微弯身,把脸凑近了白新羽,轻声道:“可我怎么听钱亮说你哭了呢?”
白新羽反驳道:“你听他吹牛,我什么时候哭了,我来这儿不知道多高兴,要哭也是喜极而泣。”
俞风城捏起他的下巴:“你真的愿意在这儿待两年?”
白新羽硬邦邦地说:“对,混完两年我就回家,多好。”
俞风城眯了眯眼睛,瞳孔中闪过一丝暗光:“你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
白新羽推开他的手:“你闲得慌啊,不回去休息跑我这儿干吗?”
“关心关心你嘛。”
“谁稀罕,赶紧滚吧。”
“哟,今天脾气不小啊,你不是很开心吗,这么一副倒霉相是怎么回事儿啊,炊事班伙食太好撑着你了?”
“关你屁事啊,我要休息了,赶紧滚。”白新羽一肚子窝囊气,已经盖过了对俞风城的畏惧,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新兵连的人,尤其是俞风城。
“别担心,您可以在炊事班继续偷懒耍赖,反正就是种菜喂猪,总比障碍越野简单……”
白新羽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推了他一把,控制不住地大吼道:“赶紧滚!”
俞风城愣了愣,白新羽的眼眶似乎有点儿发红,不知道是不是自已的错觉,这好像是白新羽第一次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怒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白新羽拉开门,狠狠把他推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还落了锁。
俞风城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刚才白新羽的表情。
白新羽靠在门上,气得浑身发抖。
俞风城这个王八蛋!自已这一整天已经够倒霉的了,为什么还要被俞煞星连讽带刺的,他欠俞煞星什么呀?!为什么自已要来当兵,为什么要来炊事班,为什么要碰上俞风城,为什么俞风城要这么……
白新羽猛然间意识到,他在乎俞风城对他的看法,超过了所有其他人。也许是俞风城太瞧不起他了,以至于他拼命地想证明自已,想让俞风城也能佩服他一回,这种念头太强烈了,所以来了炊事班,他才会这么委屈、这么难堪。可是,恐怕无论他做出什么成绩,俞风城都不会对他另眼相看,他只想离这个煞星越远越好!
正规兵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白新羽被迫接受了自已在炊事班的命运,每天围着灶台菜地干活儿,平时还要抽出空来上课、训练,不过他们上课和训练都比较简单,几乎没人查岗,所以大家都是能偷懒就偷懒。炊事班的工作果然比其他兵轻松,可不知道为什么,白新羽还是高兴不起来。
冯东元和钱亮经常来找他,他们都开始训练侦查方面的技能了,涵盖的知识和对单兵素质的要求非常高。两人一说起自已今天学了什么,都眉飞色舞的样子,那种一天天变强的感觉,对于男人来说相当具有诱惑力,白新羽默默羡慕着。
那段时间,俞风城都没怎么来找他,他还以为是那天自已多少把俞风城给震住了,没想到冯东元说,俞风城几乎把全部时间都投入到了训练中。这届新兵里,他各项成绩都排在第一、第二,单兵素质直逼老兵,连团长都特意来看过一次俞风城的训练。白新羽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很嫉妒,他多希望自已也是那颗冉冉升起的尖子兵星星。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了,连他自已都觉得惊讶,他没爱上炊事班闲散的生活,反而开始怀念真枪打靶的感觉,那是他唯一的强项,只有打靶的时候,他才能体会那种被人赏识的感觉,他很需要那种感觉,他很需要……有人肯定他。
这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找了武清,问武清自已能不能去练射击。
武清意外地看着他:“你想打靶?”
白新羽点点头:“我们不是也可以训练的吗?”虽然他们就没训练过几次。
武清一边盯着他,一边沉默抽着烟。直到白新羽都被他看得直发毛了,他才站起身:“跟我来。”
武清带白新羽去了射击场,装甲步兵四连正在打胸环靶,四连连长看着他们,老远就朝他们招手:“哟,老武,你怎么来了?”
武清从兜里掏出根烟,递给四连长:“来根儿?”
四连长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算了算了,我这儿正监督呢。”他目光落到了白新羽身上,“你手上的新兵?”
武清点点头:“老周,他想打靶,你给他支八一杠练练呗。”
四连长意外地挑起眉:“你们不是三连的吗,怎么跑我这儿练射击?”
“这不是正赶上你们在这儿嘛,我们刚忙完,你给他支玩玩儿嘛。”
四连长嘿嘿一笑:“那不成问题,不过吧,我有个要求。”
武清“啧”了一声:“想给你们加餐可不行啊,我没那个工夫。”
“哎呀,不是。”四连长朝他的兵努了努嘴,“你给这群新兵蛋子露两手,让他们看看自已的努力方向。”
武清顿了顿,随即摇头:“我都好久没碰枪了,手生。”
“你跟我装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摸地练呢。再说你就算真的手生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从前的神枪手也绝对能叫这群新兵开开眼。”
白新羽一惊,神枪手?武班长?到炊事班一个多星期了,他对武班长的手的唯一印象只有掂勺。
武班长瞪了他一眼:“别寒碜我,神个屁啊,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四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多少年我都忘不了,谁让我赶上你最好的时候了呢,老武,你就当让我重温一下你当年的风采,给兄弟打几枪。”
武清沉默了两秒:“你这儿有什么枪?”
“眼前就八一杠,我去给你调一支八五狙去?”
“不用了。”武清把烟踩灭了,他拿手指头戳了戳白新羽的肩膀,“跟你说啊,我要是丢丑了全赖你,你还得接着刷盘子。”
白新羽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将信将疑,怎么都无法把武班长那双粗糙的手跟神枪手联系到一起。
四连长拍了拍手:“都停下,全体起立,立正!”
打靶的兵都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四连长亲手拿起一把枪,换上一个新弹夹,递给了武清,并喊道:“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
武清以标准的射击立姿举起枪的一瞬间,整个人突然不一样了,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唇线微抿,气质特别沉着冷静,他甚至没有校准瞄具就开枪了,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借助瞄具,当他的枪眼儿对准靶子的一瞬间,他的本能就告诉他往哪儿开抢!
他快速地、不停歇地在一个新的靶纸上打了10发子弹。
靶子那边很快传来了计算结果,99环!
全场哗然。
立姿因为手臂和上身没有地面支撑来缓冲后座力,比卧姿对枪的控制力要求更加严格。在新兵营的时候,10发子弹能打出70环以上的成绩,就已经是优秀了。百米立姿打靶,白新羽最好的成绩是85环,俞风城考核时打出了92环,还是在校准了半天瞄具,打完一个弹夹30发子弹,取成绩最好的10发子弹计算出来的,武清今天露的这一手,整个营区就没有几个人兵能办得到。
武清听到这个结果,却皱了皱眉头,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他冲四连长道:“我说了我半年没摸枪了,你还不信。”
四连长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武清的肩膀:“老武啊……”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最后报以一声遗憾的叹息。
白新羽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一直以来沉默掂勺的厨子突然变成了厉害的神枪手,武清的形象顿时在他眼中光辉万丈起来。他赶紧冲了过去,两眼放光:“武班长,你真厉害,你这么厉害来炊事班干吗?”
四连长瞪着眼睛,心说这个新兵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清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老了”,他把枪推给白新羽:“你说自已射击成绩好,让我看看究竟怎么样。”
白新羽的脸有点发烫,他本来今天跟武清说的时候,就有点儿吹牛的成分,再说他的成绩好,也只是在新兵营好,这里新兵老兵都有,比他厉害的太多了,武清还这么震慑了全场一番,他哪儿有脸显摆。但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拿过枪,趴在地上校了一下瞄具,然后打了十发子弹。
“88环!”
88环,以卧姿来说,并不是非常突出的成绩,只要勤奋训练,几乎所有的兵都能达到,但在新兵中还算挺优秀的。
白新羽看着面无表情的武清,有些紧张,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武清轻哼了一声:“凑合吧。”
四连长搂着武清的肩膀:“来来来,反正你下午也没什么事儿,指导指导你的兵,顺道也指导指导我的兵。”
“谁说我没事儿。”武清看了看表,“一会儿就得开始准备晚饭了,不然拿什么喂你们。”
“你就说两句,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四连长这个一毛二的对武清一个士官如此客气,白新羽更加觉得他们武班长神秘莫测,以前肯定有什么故事,他的好奇心全都被调动了起来,准备回去找人打听打听。
武清拗不过四连长,只得留了下来,他蹲在白新羽旁边,从瞄准经验、射击姿势到基础的弹道学,一一给白新羽矫正和传授。他只说了几句话,白新羽立刻意识到他比陈靖教得好得多,丰富的经验积累下来的知识,让他能够了解每个人射击时可能遇到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障碍,然后用通俗的语言分析和给出解决方法,让人特别能够感同身受,按照他说的,一试就凑效。
四连长在旁边看得连连摇头:“老武啊,你说你来当教官多好。”
武清头也不回地说:“不行,我脾气不好。”说完就一巴掌拍在白新羽后脑勺上,“耳朵听哪儿了?听风、听草动、听飞沙走石,就是不能听外界的干扰。”
白新羽缩了缩脖子,认真训练起来。
那一下午过得飞快,白新羽的心情也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当他打靶时,他意识到这才是他想要的军营生活,而不是围着锅台菜地转,在炊事班只能获得身体上的轻松,却永远不能安抚他躁动的心。他羡慕俞风城,羡慕冯东元和钱亮,两年之后退役,他想带走的是一身男人的本事。
快到晚饭时间,武清带他回了炊事班。一下子回到现实中,白新羽不免有些沮丧。武清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进了厨房就开始干起活儿来。
白新羽拿着个土豆,一边削皮一边凑到武清身边:“武班长,你以前……”
武清手起刀落,那把又厚又重的剔骨刀“咣”的一声剁在了白杨树劈出来的大菜板上,稳稳地立着,刚磨过的刀刃闪着银白的光,吓得白新羽一激灵,默默走开了。
程旺旺大着嗓门儿说:“新羽,你下午跟班长上哪儿玩儿去了?”
白新羽刚要说话,武清喝道:“还有工夫闲聊?”
炊事班的人感觉到武清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纷纷闭了嘴。
忙完晚饭后,白新羽偷偷溜了出去,他去找陈靖。
陈靖一听来意,颇为意外:“你想打听武班长?”
“嗯哪,班长,你知道武班长的事儿吗?”
陈靖摇摇头:“我刚来部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炊事班了,有年头的老兵了,你们相处得好吗?”
“还行,他就是性格有点儿阴沉吓人,人倒还不错。”
“你打听他做什么?”
白新羽把今天下午的事儿跟陈靖说了。
陈靖很惊讶:“真的这么厉害?”
白新羽用力点头。
陈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两秒:“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看上去武班长也不想提,我找人打听打听,过两天再告诉你。”
“好。”
陈靖看着他:“你好像瘦了点儿?”
白新羽是一有人关心就可劲儿想撒娇的性格,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累的吧。”
陈靖捏了捏他的脖子:“你是新兵,多干点儿活是应该的,无论在哪里,都要努力做到最好……”陈靖又是一番思想教育,说得白新羽直想打哈欠。
跟陈靖聊完了,白新羽又打算去找冯东元聊聊,但冯东元和俞风城一个班,会不会碰上呢?他说不清自已怎么想的,又不想碰上俞风城,可又有点好奇……就在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俞风城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你干什么呢?”
白新羽心脏猛地一蹦,想也没想就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踏进宿舍,大声喊冯东元。
冯东元正跟战友聊天呢,看到他就连忙跑了过来:“新羽,你忙完啦。”
白新羽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走走走,咱洗衣服去。”
冯东元看了看他:“那你衣服呢?”
白新羽尴尬地眨巴着眼睛。
俞风城绕到两人面前,看着白新羽,不咸不淡地说:“在炊事班养得不错吧。”
白新羽白了他一眼:“好得很。”
旁边响起一个讨人厌的声音:“那肯定好啊,什么大鱼大肉你都第一个尝鲜,过几个月估计能胖出两个你来,那地方简直是你的天堂了,是吧。”
白新羽不用扭头,就知道是那个烦人的梁小毛,自从去了炊事班,他碰上梁小毛两回都躲着走。这小子嘴贱的功力,颇有他当年的风采,他只可恨自已老是处于劣势,一直抬不起头来。他硬着头皮说:“那是,炊事班不知道多爽,你能天天抽烟喝酒吗?能逮着空闲就睡觉吗?能有时间打牌吗?”
梁小毛嗤笑一声:“哎哟哎哟,嫉妒死人了,两年后你厨艺出师了,回家你爸妈一问你在部队干什么了呀,你现场就能给他们露两手,倍儿有面子。”
白新羽气得发抖,却还是忍着不表现出来,只是冷笑:“多好啊,你要回去想露两手,一没枪二没炮,只能原地翻跟头。”
梁小毛大笑道:“是啊,多好啊,你除了学做饭,还能学种地喂猪呢,哎不对,这种活计咱们很多兄弟在家就学了,你还非得不远万里跑新疆来学,你这是图什么呀!哈哈哈哈!”
宿舍里一群新兵老兵,都跟着偷笑了起来。
白新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冯东元轻咳两声,瞪着梁小毛,有点生气了。他抓起白新羽的手,示意白新羽跟自已出去,白新羽却觉得脚生根了,把冯东元的手握得死紧,一动不动。他明知道继续留下来肯定被挤对得更狠,可就是拉不下脸来逃走,他想揍梁小毛这孙子一顿。
他还没动作,俞风城却先他一步冲了上去,把梁小毛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梁小毛瞪大眼睛:“你干什么?想打架?”
俞风城笑着说:“怎么会呢,部队不许打架。”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梁小毛有点儿紧张。
“兵种不分贵贱,部队是个整体的力量,每一个军人各司其职,才能保证这股力量有效发挥,所以无论是勤务兵还是炊事兵,都是和我们平等的战友。但在你眼里,炊事班的兵就是厨师?你敢把这话当着班长、连长说出来吗?”
梁小毛有些心虚:“我什么时候说炊事班的就是厨师了?”
“你记性这么差?要不要我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梁小毛愤怒地看着俞风城,小声说:“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俞风城义正词严地说:“这是原则问题,跟私交没有关系。”
梁小毛“哼”了一声。宿舍里的人也知道不适合看热闹了,纷纷假装忙自已的事儿去了。
白新羽难以置信地看着俞风城,俞煞星居然为他出头了!哪怕只是说几句话,可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堵得梁小毛无话可说,狠狠给他出了口恶气。
俞风城走了过来,抓着白新羽的胳膊把人拖出了宿舍。
“哎,新羽……”冯东元追了上来,俞风城扭过头,直接用眼神阻止了他跟上的脚步。
两人走出宿舍楼,白新羽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哎,哎,我会走路。”
俞风城停了下来,转身冷冷地瞪着他:“不止吧,我看你都快会飞了。”
白新羽撇撇嘴:“说什么呢,没听懂。”
“你这是跑我们班上来炫耀自已过得多舒坦?你是真缺心眼儿啊。”
“谁炫耀了,我是去找东元玩儿的,你没看梁小毛那傻子主动招我的吗。”
“他招你你就回应?你这么听话?还有你成天找冯东元玩儿个屁啊,他磨叽得要命。”
“嘿,我还就爱听他磨叽,怎么了?我知道你厉害,你能耐,你全连第一,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是你家孙子,凭什么挨你训啊!”白新羽刚聚集起来的那么一丝丝感激,都被俞风城给气跑了。
俞风城沉声道:“你听好了,我这人有个毛病,你虽然就是个孙子,但我没玩儿够呢,也轮不到别人。下次再让我看着你上赶着送上去给人欺负,我揍死你。”
白新羽哼了一声,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似乎俞风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王八蛋?起码刚才确实是给他出头了。
这个念头刚刚起来,俞风城立刻给他扣了一桶冷水:“你身上一股老干妈的味儿,洗澡没有?”
白新羽心里想着,杀人犯法,忍着吧。
回宿舍脱下衣服,白新羽忍不住闻了闻,确实是一股饭菜的味儿。他以前虽然懒,但挺爱干净的,一想到自已连这都习惯了,希望这成长的结果他爸妈能满意。
他拿上洗漱用品,去澡堂洗澡去了。
这边的条件确实比新兵营好,不但住宿宽敞很多,还不用跟打仗似的抢时间洗澡,他完全不担心碰上新兵连的战友,尤其是那个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