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鹤早对上京中的情况有所猜测和了解,但切切实实看见一个个人名和其后一笔接一笔的账时,仍旧免不了失神片刻。
权和财都得到了满足,律法形如虚设,成不了约束,很多人长时间沉浸在奢靡无度的生活中,日复一日,渐渐感到乏味,而后,为寻求所谓的“刺激”,什么都敢做。
卫鹤轻轻合上名册,只觉得这是一群没有信仰的人,任由兽性压制人性。
温谦凑过去看了两眼,只那么几句记账,便让他无奈低叹:“......”
卫鹤将名册交给温谦,轻声问桑昭:“你想做什么?”
落叶打着旋飘下,桑昭仰头看了眼被风吹乱的落叶,卫鹤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对她此番作为的目的有所猜测,不免心跳加快,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你那天说——”
桑昭回眸看他,“想要让这片土地毁得彻底,陷入绝境,置死地而后生。”
她瞥了眼温谦,见他捧着名册,面色如常,显然是对卫鹤的这些想法已经有所了解。
桑昭微微笑了笑:“我不是很赞同这个想法,很多人谋生谋死谋天下,但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结局究竟是迎来救世主,还是迎来数百年苦难,或是就此分崩离析。”
她捋了捋卫鹤的想法,觉得他的这些想法简单来说就是他认为大蔚已经陷入如此境地,乱世必不可免,不如推波助澜,让各地各方势力早点厮杀,早点分出胜负,最后的胜者,就是重新一统天下,拯救万民的救世主。
他想人为插手并加快这个进程,或许若是条件允许,他还会选择认定的救世主辅助。
卫鹤正了脸色,想要与她争论一番,却见她面上笑意扩大几分:“我谋不了天下,天下未来会如何发展,与我的关系也不大,不过,若是将你欲要筹谋的范围缩小一点,缩小至一个上京城,或许会与我有很大的助力。”
她话音方落,有仆从匆匆奔来,道:“天子急召——”
天子急召卫鹤和桑昭入宫,等桑昭换了衣裳,温谦将两人送出门,自觉接过侯府的事,以备他们进宫后发生变数。
路上已无蒙面人继续挥洒名单,白纸和黄纸落了一地,有官兵在急匆匆地打扫清理,不许百姓拾捡,另有大批士兵奔向各处城门,防止有人出城逃跑,街上没什么人,上京城中这么闹了一场,犹如雷霆劈下,很多人都知风雨将至,百姓匆匆归家,紧闭大门。
马车路过长街,桑昭隐约听见高门宅院里传出的哭声。
似有似无,断断续续。
她想起入京前收到的关于张荷那位嫁来上京的女儿的情报。
这位张女公子,早在入京的第二年自杀,死后连个坟都没有,被死草席一卷,随意抛尸,收下她的官员不在意,闾春那边也无人询问。
像是枯叶落至湖面,轻飘飘,无人在意。
桑昭和卫鹤进宫的时间已不算早,天子议事的大殿里,该到的人都到了。
临鄣王正向天子保证已派兵把守各个城门,城中无人能够趁乱逃出。
一段时间不见,天子清减许多,面色疲惫且憔悴,高台王位之上,愈发显得身形单薄。
张宣立在下侧,见桑昭和卫鹤进来,沉默无言,神色复杂。
桑昭刚刚停下脚步,王座上的天子已经起身,与她相望:“你想怎么做?你觉得,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桑昭道:“该死。”
“好。”
天子点点头,忍不住咳嗽两声,嗓音显得无力苍白,“那就死。”
桑昭没想到他这么配合,有些诧异。
张宣忍不住皱眉:“陛下,此事还待商议,不可急于——”
天子难得挥手打断了这位老师的声音,摇摇头,坐了回去,看着底下并肩而立的卫鹤和桑昭,忽然笑了笑:“之前,常宁死的时候,朕召卫侯回京,也是在这里,朕胡思乱想许多,以至于见到卫侯后,说了句荒唐的——愿生在寻常人家。”
“不过卫侯说得对。”他手下压着那本誊抄的名册,继续道,“现在这样的世道,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常宁无法如此妄为,她只会成为死在她手底下的那些人。寻常人家......大概是,得有点钱,有点权的寻常人家才行。”
江清安静看着,临鄣王忍不住出声:“陛下——”
天子仍是摇头:“杀吧。”
他再次重复:“杀吧。”
“朕,是个极平庸的人,若非先帝长成的皇子只我一个,这位置也轮不到我。”他说,“杀吧,朕不想日后史书之上,朕的名字后,只有登基和驾崩。”
他撑着书册,缓缓巡视殿内众人:“诸位爱卿,千辛万苦走到如今的位置,或许也不想来日在后人眼中依旧一事无成,朝堂腐败,百姓困苦。”
临鄣王动了动唇,喉咙微涩,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天子已经没什么想说,当日在那酒楼里,他已经算是疯过一回,如今再来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想再管事后会如何,谁反谁不反。
他看向卫鹤,忆起当年同他在张宣门下接受教导的时光,勉强笑了笑:“当年你在章华门下斩了一批作恶权贵,事后,被排挤出京,朕没保下你——”
他的视线移至桑昭身上。
他想过卫鹤为什么要让卫氏和桑昭有这么深的联系,或许,想借她达到某种目的。
“如今,你想做什么,已经没人可以阻拦了。”
卫鹤躬身行礼,不发一言。
他让桑昭和卫鹤进京,似乎只有这么两句话,说完后便让人离开,只是遥望二人背影,他轻拂手下的名册。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认命的。
当年和卫鹤在张宣手下时,他们志同道合,誓要扶大厦之将倾,匡扶社稷,他也曾不顾一切给卫鹤升职加官,给予权力,四处寻找队友,欲要肃清朝堂。
只是——
时也命也,万事难料。
大批绥安卫携天子令,持刀出宫,敲开高宅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