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覆清咳几声。
“你不能这么选择。”他冷硬的声音里有些许缓和的迹象。
大乔松了口气，刚刚那一瞬间，她有种广覆会硬逼她改弦易辙的错觉。当然是错觉。截止到目前为止，广覆还从没有做过抵着她的脖子逼她下跪磕头的事。通常他会轻轻皱皱眉头，然后又风轻云淡地笑笑。
广覆本质极其强势，但是在大乔的问题上他会采取宽容柔软的手段。他希望大乔摔倒后自己能爬起来，并且记住那个绊倒她的坎。他坚信第一次出手扶起大乔，第二次她又会在同一个地方绊倒，而他并不希望大乔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如果有必要，那么她就该学着踩在别人身上趟过那个坎。广覆最大的希望，便是大乔自己能领悟到，自私并非是纯粹的坏事——人的生存往往出于自私的本能。
他希望她能活下去。这是除了凰捷羽之外，他对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未解决完毕的牵挂了。
凰捷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把手悄悄探入他的掌心，悄悄捏了捏。
广覆收回散漫的心神，他与凰捷羽对视一笑，然后不露声色地关注着大乔。只有这次，他选择了出手——不是帮扶，而是拦在大乔面前，不让她为了毛太铭而去作死。
“或者把阳力交给太铭，让他去激活；或者把双力本源都交出来，让我们激活后，推送玄机归位。”说完他还宛尔一笑，“既然你不想好好活着享用这次任务完成后的成果，那就让我们替你们完成，然后成果交给我们来享受。”
交出双力本源，大乔必死；不交出双力本源，她和毛太铭两人中必有一个九死一生。
大乔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诘问广覆：“为什么我就不能把最后的成果留给太铭，让他独享？”
这孩子，就只能想到让一个人“独享”吗？毛太铭也真是可悲。广覆微微一笑。
“你让他身为鳏夫独自享受整个灵界都得不到的好处？你觉得他咽得下去吗？那个沾满你鲜血的热馒头？”他把大乔憧憬的未来形容成一个浸血的馒头，笑容渐渐狡黠，狡黠中又有些残虐的意味。“你确认他会吞完那个馒头，然后独自坐在夕阳残晖里默默地凝视整个安详静谧美好的灵界？独自？”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孤独”。孤独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又别有风味的带着股沧桑悲凉的气息。是的，若是别人提起“孤独”，还不一定能撼动大乔的心灵。但是广覆却可以。一方面，因为他是能挑动人心七情六欲的天魔；另一方面，大乔是亲眼目睹他如何独自前行在寻找的路途上，由沉默转为执拗，再由执拗化为癫狂，最终终于选择了堕落。
大乔下意识地往毛太铭看过去。毛太铭离她有一段距离。这儿是她的识海，理论上不存在远和近的距离问题。只要她意念一动，隔千山万水也不过是咫尺之距。可是这一刻望向毛太铭，她却觉得两个人中间恍惚距离有十万个天涯海角。
毛太铭一动不动地站在白光小径的尽头，嘴唇抿成直线，目光直勾勾地瞪着大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极其不悦的黑色气息。
大乔紧张得心口嗵嗵直跳。心想这不过是错觉而已——眼前人都是一个擅自入侵的残魂，根据她记忆里的印象所塑造出来的幻像。但她还是别开了视线。
广覆：“你不能代替太铭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也不能代替他去承受他所应该承受的磨难。”
大乔反驳：“这不应该是他承受的磨难。”
广覆挑挑眉。“不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做出了选择吗？天道大任在执行前并不会仅仅要求你一个人做出选择。”他的目光短暂地游移了一圈，匆匆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了这个任务都做出了选择。不仅仅是你，还有我们，还有太铭。在你选择他的时候，他亦同时选择了你，才会有今天。”
大乔吃惊地望向毛太铭。后者仍然僵直地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眼里都快喷出火束了。大乔略显心虚地撇开视线，对接上广覆玩味的目光。“可是，不能因为他选择我，就让他冒险赴死吧？”
“凭什么又因为你选择了他，就让你去冒险赴死呢？”广覆说着，扬手一招。“平心而论，你和他是互助互利的平等关系，是伙伴，是伴侣。如果情形大好，大概你这辈子……如果有轮回转世和来生，大概就永远和他绑定在一起了。当初陶洋警告你们不要轻易结缘，自然有他的道理。结果你们偏不听，不听就算了，还结了个死缘，不死不休，死也不休。在这种情况下，单方面由你做出一切选择未免对他而言太不公平。不如我们也来问问他……”
“等等。”大乔忽然明白广覆想干什么了。她潜意识里还有一些困惑，不明白几个异体同心的幻像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整出这么大的场面，她来不及细想深潜在意识之海海底的那抹光亮，到底代表着什么意识，她只知道如果现在放任广覆为所欲为下去，是绝对不行的。她扑向广覆。
广覆那个狡猾的老狐狸很早就明白大乔接下来会做什么傻事，他微微一侧身，就让扑过来的大乔扑了个狗嘴泥。举起来的手顺便打出一个响指。
大乔听见“啪”的一响，便慌里慌张的往毛太铭那边瞅。果然，那个“幻像”象被按了开启键似的，表情、眼神、还有动作全都变得生灵活现起来。毛太铭发现自己能动了，立刻抬脚往她走来，一边走一边发出愤怒的咆哮：“符大乔……我和你说过什么？！”别人家的猫无论公母，凶也是奶凶奶凶，就他，无论在理不在理，凶起来简直地动山摇，宛如上古凶兽。
大乔本能地缩肩曲背，狂乱尖叫：“我不管。我不妥协。我就要这么选，就要这么做。双力本源在我这，我想给什么就给什么。谁也不能阻止我！毛太铭也不行。”
毛太铭简直气炸，哟呵，小样，还敢连名带姓地直呼本名啦？他探手抓人，怒吼：“你竟敢……”
大乔心里默念第N遍：假的假的全是假，我才是真的。
真正的毛太铭是绝对不会知道她识海里的隐私，绝对不可能知道！
“啪！”又是一声响指。四周风起云涌的动静瞬间平息，黑暗犹如戳不破的重幕，重重叠叠地垂落身边，把人裹得喘不过气来。广覆发出无奈又无力的笑声，笑声由近及远。“唉……我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傻呼呼的玩意儿？”他问的是凰捷羽，但更多的是扪心自问。
大乔慢腾腾地抬起头来，发现毛太铭也好，广覆和凰捷羽也好，分别站在两条岔路的尽端动也不动。倒是她自己，明明冲去广覆那一边，现在又退回到起点的位置。她身后还是站着饕餮。
毛太铭瞪得大乔心里直发毛。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假人！”然后回头看向广覆。
“你不必劝了。就这么底定吧。我不会让出天道大任给你们去完成，”大乔飞快地道，“我，决定和太铭一起完成这个任务。如果这个任务后续还有一个多出来的奖励——比如天道允许我再许一个愿并在合理范围内实现这个愿望，”大乔顿了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到这一茬，但她确实感到心底涌出汩汩泉水般的感情，气势很微妙，可以捂住，但隐隐又觉得即使捂住了，这股冲动也会从缝隙中泄出来。
为什么？大乔半分神地想，难道这就是感悟天意？如果这就是天意感悟，那么她一定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每当她冲动之下做出、说出什么事情的时候，一边后悔一边还是忍不住。饕餮说过，虽然她不是仙家，但她有得天独厚的沟通天意的天赋。
也许吧。大乔压下心中逆反的情绪，顺从了前面那股涌现出来的清晰意念。
就这样吧，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
“我答应你，只要任务完成后有这个许愿的机会，这个愿望我一定会留给你。”大乔微微喘了口气，然后强调：“不管到时候我是死是活，一定会把你的愿望上呈天道！”
广覆露出复杂的笑容，无可奈何又释然，还有一些遗憾、惋惜和不甘……他呼出一口长气，轻柔地对大乔说：
“放心，你不会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