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
来来往往的人,哄哄闹闹的声音。
大乔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挥手,想要打开一切让她感到不适的障碍物,结果手被人握住、捏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体温,伴随着一缕淡淡的冷香悄然而至,她突然就有一种终于落到了地上、躺在了床上的心安。
身边人吵得不可开交。
一会儿是“脑部CT结果出来了,有阴影,疑似……建议留院观察。”
一会儿是令人头痛的嚎叫声:“奶奶个熊,到底是谁在坑我们?”
一会儿又是小乔期期艾艾地问:“姐姐怎么还不醒来?”
一会儿……一会儿……四周来来往往,反反复复,就没有一个消停的时候,吵得她头痛欲裂。有人握着她的手建议道:“干脆用灵识钻入她的大脑吧。”只要能削除那一点阴影痕迹,人便能康复如常。
马上有人跟着叹息:“没用。”
人、灵两界虽然相互重叠,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界人体态相同但内里构造又格外不同。灵界人多出一种身体结构,通常具备两种身体:一种是法真身,一种是法真相;前者是实,后者是虚。人类医生检查出来的病理状态是实体的上病理异变,代表法真身出了毛病;而灵识能探查修复的则是虚体,主管的是法真相。
明明知道这两者合而为一又别有不同,那人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执意要试一试。他仗着没人敢拦,便裹着满身清冷的梅花香欺身上来,用额头抵着额头放出一缕灵识进入她的识海探索她的灵府。大乔的额头滚烫,他的额头微凉,两者一触,前者几乎能烧化后者。黑暗里一点乳白色的灵光抽长,象灵蛇般蜿蜒进前。
大乔下意识地往后躲,笑道:“别吧,我是法真身出了状态,法真相可是完好无损。”也不知那人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灵识不管不顾地上前,不触到她的灵府便誓不罢休。“你这样做可是侵犯哦。没礼貌。”大乔咕哝,完全忘了最早她也做过一样的事——只是那时候他懒得反抗,任她的灵识缠上来。
他这样执拗纠缠,让大乔大感意外。她本以为毛太铭眼里,符大乔活该是一个偿情报恩的工具。这念头一闪,前端探上来的灵识忽然暴动,象打脸的鞭子一样往前抽。大乔一下愣住,躲闪不及,灵府立刻被那缕灵识捕捉、缠绕。好好一尊如羊脂白玉雕砌而成的小型祭台立刻被绿色藤蔓纠结缠绕。包括站在祭台上小小的元神也不放过,藤蔓把她从头到脚缠了个结结实实。陌生的情绪透过藤条传到她心里,她能感到先前的怒火恨意一息之间化为欣喜,几乎要在不动声色的藤条上开出几朵花来。
大乔脚下忽然一塌,整个人往下掉,等踩上一片粘稠的沼泽泥时她心里“咯噔”一响。感觉粘粘稠稠的液体从下往上涨,渐渐漫过了她的脚背。一时间,顾不得肢体纠缠的感觉到底是出于真实还是幻像,她拼了命地顺着突然出现的石阶,连滚带爬一路往上。身后水线哗哗地往上涨,一直等她爬出水池才停止。
大乔回头一望——噩梦血池,又一次狰狞地呈现在眼前。
腥红的池水里浸泡着无数具浮浮沉沉的尸体,现在全睁着眼睛往她的方向看过来。大乔呼吸一窒,听见他在耳边惊呼:“怎么有这种东西?!”
“给我看看。”符去武的声音透过藤蔓传进来。
大乔大急,挣扎着喊了一声:不要!
身上紧附的藤蔓猛的一晃,将新探入的灵识排推出去。他内里气息不稳,对外声音却照旧平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用劳烦伯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就可以了。”
“你?”符爸的声音似乎变了个调。
姚纤纤女士插进来。“去武!”
气息仍然不稳的男中音努力压制着颤音。“伯父,交给我来处理。”
哪怕大乔人处在昏迷之中,也能感觉到他身处一团乱涡里,不由心疼了一番。唉,毛太铭,何苦呢?放着好好的地主之子不做,当着好好的鬼族特使不行,偏偏要在符家人面前受一份鸟气?她叹息,反正也帮不上忙,便放纵元神蜷缩在越缠越多的藤蔓里没心没肺地睡个大头觉。周围一切辛辛苦苦的护卫工作便全交给了自讨苦吃的毛太铭。
她一边耳边听着一大群麻雀鸭子大公鸡扯直了嗓子叽叽喳喳喔喔喔,一边沉浸在自己的灵府上与他缠上来的灵识斗智斗勇。
“你从来没说过灵府里藏着这种东西!”他恶人先告状,惹得大乔笑了起来,就感觉腰际就被人掐了一把。“你还笑。”
鸡鸭鸟雀的声音一寂,然后更呱噪地响了起来。
大乔懒得搭理,心道毛太铭这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去摆平,反正我是不管了,我都被你控得动弹不得,想给你说句好话都不行。元神懒懒地悬在灵府之上,任由千丝万缕的藤蔓自下而上地束住——藤蔓的一端捆着她的元神,另一端则缠绕着她的灵府。
大乔的灵府是一座小巧方正的祭台,散发出莹润乳白的微光,在黑暗中微微沉浮。她自己毫无所察,但是侵入灵府、高空俯瞰的毛太铭看得瞳眸一缩——这座祭台分明是一座小小的登仙台。两千年前广覆天尊无端暴起,将灵界与人界之间登往仙廷的登仙台一一砸得粉碎。这种本不该被人摧毁的天道灵物却毁于一妖之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奠定了广覆天尊在灵界首屈一指的地位,并绝了无数妖鬼人兽登台成仙的愿望。毛太铭是在父母讲义历史时了解过登仙台。没想到今天却在大乔识海上发现了一座缩小无数倍,造型分毫不差的小登仙台。
毛太铭自上而下地俯瞰,越发惊疑不定。他越端详越觉得大乔的灵府是一座登仙台,便越发觉得和大乔“玄机之子”的身份有关。幸亏大乔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成功侵入过灵府。再想到上次断尾龙爷抽她的魂,当时不觉得,现在毛太铭后怕地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龙爷发现了她灵府上的秘密,哪怕那一晚多来十个杨启铮也不会善罢甘休了。
此刻,小登仙台中间平整的台面空成了一个大血池,四周白玉砖上正浮出一幕幕沾着血色的画面——七年前妖族昆仑山的妖变之灾的场景。
那一场妖变之灾也引发了一场灵界小小动荡,其后果更奠定了灵界三大准则的地位。
不知从哪来的一群体能强悍、灵识混沌不明的妖物钻入昆仑山,见妖吃妖,见鬼食鬼。说它们是妖,行事做派比禽兽还要禽兽,说它们是兽,它们又有很高的智商,不仅成群结队还会避开妖族合伙围击。这群妖物昼伏夜出,以杀妖食魂为乐事。惹得昆仑境内人人自危。夔地本着同宗同源互相友助的观念,集合了三十七名夜行者菁英赶往昆仑剿杀妖物。那时大乔才做了三年夜行者,仗着一身先天帝君的实力,正是新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又有经验老到的师父与好友相伴,义不容辞跟着大部队进了昆仑山。却没想到一群人被困在山下深挖的洞穴里,遭遇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次埋伏阻击。
三十七个夜行者,到最后活着爬出洞穴的人只有她一人。
一股粘粘糊糊的劲道缠绕上来,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大乔浑身一个激泠。
“嘘,不要怕——它们伤不了你……现在伤不了。”另一缕芬芳极浅的暗香也缠上她,不让她被血气包裹。粘糊劲道并不想伤害大乔,只是作为已逝者残留的意念不断地提醒她:不可遗忘。
——符大乔,灵界三大准则:不杀人、不食魂、不强行夺舍!
随着这声呼号,扣住手腕的粘糊的劲道化成了一只血手。四周的黑暗也摇身一变,不再是四面八方摸不着边际的广褒空间,而是变成了一个逼仄不堪能压得人头抬不起来,手脚伸展不开的小洞穴。大乔垂下头,果然看见扣住她手腕的血人正横卧脚边。他满头满脸的血污,血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眼睛里却迸出强光,回光返照般泄着最后精气。
“师父。”大乔低喃一声。
徐烬轩狼狈地堵在洞口,低低咳了两声。三十三个夜行者遭到伏击,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大乔,他赶在被那群妖物发现之前,在地穴侧边挖出一个小洞,将大乔填塞进去,自己则用身体堵在洞口。“乖乖躲在这里不要动,等一切尘埃落定,你再爬出去。”徐烬轩抹开障眼的血污,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记好了,哪怕人都死绝了,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还有一线生机。你得把他们带出去,懂吗?”
“懂。”
徐烬轩咬破指尖,用自己的元血在大乔两眉之间画上一个血色图腾。最后一笔勾完,整个图腾象火焰一样窜燃起来,不仅附着在大乔皮上,还沁入她的灵府。洞穴外面,一群面目丑陋的怪物趟尸行血而来,它们佝背偻腰、四肢并用地爬行,找出还残留一口活气的人就会断颈吞魂。
三十七个夜行者,其中大半人的魂魄已经变成了妖物饵食,只有一十八个魂魄幸运逃脱,在徐烬轩用元血开启灵府血封大术时,他们的残魄化为莹光追着徐烬轩的元血图腾遁入大乔灵府。每一道莹光落在灵府上,立刻凝成血滴子,生生将她的灵府滴塌出一个血池——
带我们出去。
带你们出去。
带我们活下去。
带你们活下去。
一根沾着血的手指点在她两眉之间,以魂为术,以血为封,在她灵府上燃起不破不灭元神之火。
——血封不破,吾不轮回。
——大乔,记着,
——不杀人,不食魂,不强行夺舍。只有食魂这一条,你一定要遵守。一旦食魂,被封在灵府里的残魄会提前觉醒。你是他们的蛹壳,放任幼虫提前觉醒,他们就变成了饥饿的魔物;这些残魂碎魄不把你分食殆尽绝不罢休。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带着沉睡的他们活下去,再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和他们分离开来。在那之前,我,徐烬轩以魂血为引……
登仙台上,血池之中,一把大火腾空而起,发出无声的呐喊。
毛太铭蓦的将大乔元神卷入自己怀里,紧紧裹住。他半垂着眼眸盯着脚下烈火,心中怒气节节攀升。
难怪他久驻阴间不入轮回。
难怪初来夔地之前,他反复叮咛要好好照拂大乔,并不是担心她被抽魂问魄,而是害怕他种下的血封种子有个闪失。
难怪他会强调吸摄灵气与吞食魂魄的不同,还嬉皮笑脸地调侃大乔说:“……这些年半点长进都没有,难道等真正拼命的时候真让她把命也交代出去?符爸符妈第一个就饶不我唉……”放屁!大乔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到底是谁害的?还不是因为他在灵府中血封了十八个残魂碎魄?
突然,毛太铭目光一凝。只见灵府血池冲天而起的火焰里,一颗黑色的种子从血池底窜升出来,顺着冲天的火焰往上行。它象是被排挤的异物,被火焰不断托举,终于烈焰撕开一条口子将它吐出。毛太铭配合默契,隔空伸手一抓,将那枚黑色种子抓入手里。它有鸽蛋大小,周身萦绕着黑色雾气,核心处一点紫华闪闪灭灭。
“瘟疫之种!”毛太铭神色狰狞,瞬间将黑色种子捏成了粉末。
冥冥之外,一双眼睛睁开,神色漠然地看向身边人。
“怎么?”美艳不可方物的女神微微侧头,一边舔着自己那份冰淇淋球。“你的球掉了可不能抢我的。”
“有人除掉了我的瘟种。”
“哦?什么人有那么大的本事?”大美女根本不在意,她现在满心都是好吃的冰淇淋,嘴里心不在焉地敷衍:“那可麻烦了。”
“是啊,麻烦。”眼睛的主人垂下视线,盯着地上砸得稀烂的冰淇淋球微微怅然,随即嘴角挂起一丝充满血腥的笑意。
“是个大麻烦。”语气轻快,一点也不象是怕麻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