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玄机之子的存在。毛太铭常常为此感到惊奇：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如何在不泄漏玄机之子的情况下杀死玄机之子？这个嘛……”谢必安重复了一遍毛太铭的问题，不动声色地扶了扶眼镜框。他拿出夸夸其谈的架势说：“这事得从初代仙帝开创仙廷之前，第一次玄机脱离天道说起……”
毛太铭打断他：“第一次玄机异变？这一段就省了吧。灵界每个人都能把仙廷统治两界的历史背得滚瓜烂熟。我已经知道了——第一次玄机异变终结于初代仙帝斩龙祖、扒灵脉，牵引玄机入道。我对第一次玄机异变没兴趣，说说第二次。”
大乔轻轻一抖，转眼偷偷打量毛太铭。猫先生靠坐在椅上，一手端着一球冰淇淋，另一手拿着小勺子将冰淇淋球搅得稀烂。那双被长睫半掩的金瞳里暗蕴着一抹血红色的光芒。他不经意间抬起头，逮到大乔的视线，旋即眼睛微微一弯，同样是皮笑肉不笑，他看向大乔时眼神就格外温柔。大乔一震，收回来的注意力心猿意马地拢在谢必安脸上。
谢必安直呵呵：“玄机异变？这个说法挺实在的。”第二次。他最不想回忆的便是第二次玄机异变。与第一次相比，第二次异变掀起的风浪更凶猛。仿佛是数万年黑暗浓缩的剪影，充满了愚昧和血腥的味道。可笑的是人们还以为那是贤圣之音、天道指引，在狂呼乱号之中陷入悖乱之态犹不自知。等到北风吹停暴雨止歇的时候，人们踩着满地浸着血色的泥泞，遥遥望见人界灿如星河的夜灯之色。
一边是疯狂；一边是详宁。
就象受过文化熏陶、知识教育、从伊甸园里滚出来的时候啃了一个智慧树的果子，突然间就知道了美丑善恶，盯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就会自形惭秽。谢必安在脑子里神游了一番，暗暗沉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屠婴之后三大准则跟和尚念经似地在脑海里不断回放：“不杀人，不食魂，不强行夺舍”……为什么他们跟中了魇咒似疯狂作呢？真是被仙廷盅惑的原因吗？还是因为人的意识里一直隐藏着自我毁灭、毁天灭地的本能？所谓天道，就是这样的天道吗？魔道还差不多。结果屠婴行动刚刚打住，灵界又迎来一片自杀狂潮。帝君天君和天尊还好，实力越强，心智越坚韧。可怜一大片法真身和法真相，刚从迫害别人的苦流里挣脱出来，又陷入自我放逐的荒漠里。
“第二次玄机异变始于玄机双生。知道这件事的人其实很少，其中大部份都是玄机隐遁后被仙廷告知的。”
“仙廷？”毛太铭挑眉，“他们不是因为登仙台坍塌，被封在半空中下不来吗？怎么和下界取得联络？”
“是通天镜。”谢必安比划着，“一面全身镜，九地每位大佬都有一面，仙廷统治两界时就靠通天镜和九地联系……啊，魔渊没有，但是他们隔得近，又是世敌，不需要通天镜也能打探到消息。”
毛太铭冷笑：作妖的仙家！
“两枚玄机一东一西朝两个方向飞去，其中一枚玄机落进了空间裂缝里消失了。而剩下一枚中途失去踪影。随后两界灵气抽空，很多婴孩首当其冲受不住，就这么没了。剩下来的孩子自身裹着一层淡淡的灵气，避免了突然夭折的可能。”
毛太铭搅动冰淇淋球的动作停顿下来。“剩下来的孩子都自带灵气？他们都是玄机之子？”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受到了气运影响。按当时仙廷的说法，那些孩子中大概只有一个是玄机之子，其他的只是因为距离较近，而沾染了一些玄机气运，这才有灵气护体。”
“这、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大乔瞠目结舌。
“嗯，是好事。可是当时没人这么想。十成的孩子死了八成，凭什么这些孩子就能逃过天灾？与其说是福星罩体，不如说他们生下来就是拉仇恨的。”
毛太铭打量谢必安。“白无常，为什么你对玄机之子的内幕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必安抠了抠鼻梁。“这种机密并不是在下能接触的，只是当年阴间出了几桩诡事，阎王陛下委托我去调查，恰巧关联其中……”
“鬼族生子？”
谢必安惊奇地看了看毛小王，点头。“嗯，对。毛小王真是个聪明人。”鬼族是纯魂体，是死气的凝集物。与生者人族不同，鬼族本不具备生育能力。
毛太铭无视了他的奉承。
“当时按仙廷的方法排查，意外发现九地里，每一地竟然有九个玄机之子。按理，天道一点玄机，九地内应该只存在一个玄机之子。”
“所以有了真伪玄机之子的说法？”
“……仙廷表示不管真假，只有夺回玄机牵引入道，方能制止世界动荡。”
“怎么夺回？”
谢必安沉默良久，终于一哂。阴间鬼差的总头目这一刻看上去十分的疲惫。这么多年来，每每想起那些枉死的孩子，他便睡不好觉。他说：“怎么夺回？后来发生的事，毛小王不是知道了吗？”
毛太铭差点把手里的纸杯捏成渣。他看着谢必安的眼睛慢慢复述：“听说当年有个传言——天地间出了一个会吸取灵气的魔物。”毛太铭：“魔物本体脆弱，只能藏在新生儿身体里吸食灵气。这个魔物在三十多年前一吸就吸干了两界三疆的灵气，夺走了大量生机。当年刚出生的孩子几乎全折在了那魔物手里。”
这是个很合理的借口。魔物贪得无厌，实力越强贪性越足，象这种“不顾别人死活，一口气吸干所有灵气”的事，还真只有魔物可以做得出来。可是说句大实话，灵界里的人有谁会真正顾及别人的死活？那些凶起来连邻居都当大棒骨啃的家伙，谁会在乎一口气吸干灵气的魔物？但是“魔物独霸灵气”的传言使整个灵界都疯了，因为有人在背后添火加油——
“首先，九地联袂发号施令，通缉魔物。”
好好的天道玄机竟被人当成过街老鼠一样对待，如果天道有灵识，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有杀死魔物，被夺走的天地灵气才会回来，这过程里当然会有牺牲，但屠魔护道，人人有责。更何况这不是无偿劳动，除了九地地主提供了丰厚的奖赏之外，还有一份天道嘉许。”
“仙廷的说法。”谢必安补充。
毛太铭继续说：“有天道嘉许，说不定这世上能再出现一个初代仙帝。有这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谁还不发疯么？结果不只是同年出生的孩子，前后两三年内出生的孩子都上了名单。不到三年，整个灵界秩序大乱，多少悲喜剧反复上演。有虎毒食子的，护犊情深的，也有全族合起来逼迫孤儿寡母的，另外黄海玄武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誓死护住孤儿寡王……上天有好生之德，罪不及垂髫小儿。你们割秧倒麦似的屠杀婴孩，就不怕天谴吗？”毛太铭森然发问。“当初到底是什么做法，竟然杀了那么多个孩子？”
谢必安闭了闭眼，神色疲惫。“玄机之子与四周的孩子互相感染玄机气运，很难辨识。如果是天尊，尚能勉强分辨。可是响应那次号令的多半是法真身和法真相。他们分辨不出来，也不知道真相，只知道灵气被抽空了，有灵气的地方就可能有魔物。所以当时采取了一个极端的做法——凡是出现灵气的地方，方圆十里内的孩子都格杀勿论。”
大乔悄悄打了个寒战。
毛太铭则闲闲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桌子底下一只冰凉的爪子紧紧地扣住大乔，捂不热、抓不烫。“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杀人灭口，怎么最后还留下两个活口？”
活口之一在他的爪子下面不安地动了动。
谢必安沉默半晌。他说：“修罗鬼地鬼王闭关封域，仙廷偷建的登仙台坍塌，魔渊里魔气渐消死气弥漫，阴间戾鬼狱被破，百鬼横行阳间导致生灵涂炭……等到九地渐渐悟出个道理出来时，玄机之子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过去九地一直唯仙廷马首是瞻，这一次察觉到不对劲便绕开仙廷自行感悟天道之意。哪怕是蝼蚁，千八百个里面还有一个出挑的呢。结果还真被几个大佬察觉了真相——仙廷欺骗了我们。这些玄机之子不能杀，只能等玄机气运在他们身上自酿成熟之后自行脱离。每一个玄机之子代表一份本地的气运，杀死一个玄机之子就是扼杀一份两界气运。八十一个玄机之子如果全死，整个灵界也就完了。”
“人、灵两界相依相存，为什么只有灵界会完？”大乔插问。
谢必安眼神涣散了片刻，才说：“人界当然也会受些影响，只是没有灵界这么致命。比起依赖灵气，人界更依赖空气啊。”
“仙廷欺骗了我们。那些久居上位的仙廷仙家早就不能感应天道了，但是他们害怕被人知道这个秘密，也更害怕最亲近天道的位子被别人夺走，于是就想出了歪主意。如果玄机隐遁只是为了在六族里重新选择一个亲近天道感应天意的祭司，那么把这些代表天意的玄机之子都杀掉的话，天道还怎么重新选择亲近自己的种族呢？不管天道承不承认，至少六族都被蒙在鼓里，仙廷还是高高在上、最亲近天道的存在。”
毛太铭和大乔惊愕地对视一眼。“这么说来，最后还能留下两个活口仅仅是因为……来不及全灭？”
谢必安点头：“是啊，来不及。主要是玄武族不肯把刚出生的玄机之子交出来，那孩子十分特殊，出生即为王，连灵智都不齐全的时候就已经受黄海认可，成为一地之主了。等各地异象频生，大伙齐齐感到不对劲的时候，两界里只剩下了玄武族的玄机之子。”
“这番风暴里遭遇重创，结局最惨烈的竟然是仙廷。唉，自作自受！自从仙廷无仙帝掌权后，便一天天没落下去。这一次更是彻底失去威望，从原本的顺数前三位一下跌到了倒数第一，比夔地都不如。”
什么叫比夔地都不如？夔地怎么了？吃灵界大米了？大乔不爽，突然意识到谢必安话里还有另一个漏洞。“等等！你们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玄武族的玄机之子？”她指着自己，“那我呢？我是什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口？
谢必安被她惊悚的表情逗得咧笑一笑，这一笑转瞬即逝，但也冲淡了脸上严苛的表情。“你的玄机气息最弱，不然当初也不会翻不出来了。”
那可不一定。大乔暗忖。但她是半人半虎的混血妖怪，对灵气的依赖程度远不如纯种妖那么强烈。没有灵气，她还可以呼吸空气。可是有一点——她的父母之所以能心甘情愿地放她成为夜行者，原因在于她刚出生不久——
“我刚出生时经常生病，小儿哮喘，高烧不退，当时大人们都认为是血脉融合失败引发的溶血症。”
“其实是因为灵气缺失造成的呼吸不顺吧。”谢必安点点头，随意提问：“后来呢？”学会了用肺呼吸空气？
大乔看向毛太铭，另有所指地说：“我出生没多久，广覆便来拜访并商量加我入夜行者的事。”
毛太铭脸沉了下去。“大乔既然能躲过那一场劫难，想必人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混血半妖吧？后来又怎么认定她玄机之子的身份？”
谢必安推了推眼镜，说：“因为那一场昆仑妖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