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间并没有如大乔和屈焱所想像的那样,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相反,十分磊落地呈现于地面上。大白天的阳生正气混合着阳光穿透大玻璃窗,将室内照得亮亮堂堂。到底是保留尸体的地方,室内温度凭空比外界低了十度,隔着一张门,寒气丝丝地往外渗。
大乔屈焱来得巧,停尸间里没有活人只有尸体。她们小心地避开了监视器,进屋以后比做贼的还紧张。大乔打出结界,防止外人靠近。即使是正牌法医过来,也会在门口打个趔趄,再紧急的事都会放在脑后,先拐个弯去其他科目哈拉两等,等这边结界撤了才会重新回来。
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屈焱看出了四周结界壁有些颤颤巍巍的抖震,不免忐忑地问道:“这结界靠不靠谱?”
“我是比照猫先生的结界打出来的。”大乔假装不在意地说,“不太熟练,可能会有些不靠谱。”
不靠谱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屈焱绝倒。“你怎么不用自己的妖域?”用一棵大树打比方,域是所有结界的基础,是树的树根和主枝干,结界只是主枝干的衍生,一种末梢法术。屈焱被大乔这种弃本求末的做法弄得彻底没脾气了,直到她听大乔呐呐地说道:“我、我没有域。”
“不会吧?”屈焱瞠目。“哪怕是道人也可以施展域,这是六族最基础的神通啊。”
“我就是没有域。你有域,那你开域开结界。”
“扯淡,我域是火属性,还克魔。随便开个结界,首先就是一圈烟火效果,顺便把结界里的邪魔歪道都烧一遍,那还玩啥?”
“没有低调一些的?”
屈焱匪夷所思地望着她,好像她刚刚提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低调?你见过几只朱雀低调的?”屈焱一撩马尾,视线忽然被停尸间里唯一一具尸体吸引过去了。“大乔,快看。”
大乔回过头,霎那间遍体生寒。她们偷偷潜入极欲观察的目标正安安静静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身体已经被机械剖开过,现在又缝合成一块,胸口有一个极大的“人”字形蜈蚣线,脸上则保留着临死前的挣扎,全身都蒙了一层灰白色,他平躺着,犹如一尊扭如的石雕像,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从那具尸体里断断续续地飘散出如同煤球般细碎的黑色球状烟雾,非常轻盈地上升,往往刚离开尸体没多久,这些黑烟就消失在空气里。
“魔气。”屈焱脸色一沉,她走到尸体旁边,伸手弹指。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入时间逆流通道,被缝合处的蜈蚣线自动拆解,不需要手工操作,胸腔又自动打开,露出空无一物但焦黑如炭的内里,一股硫磺的臭味散发出来,熏得人眼睛疼。尸体脖子上的掐痕仍然很明显,因外伤致命的话,一般不会再进行过多的解剖。会导致被人剖开胸腔的原因,大乔猜测,恐怕就是这股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硫磺臭味了。
这个男人生前被生生折磨成了魔物,死后留下的躯壳也变成了一个魔性传染源。
“要小心!”两个人同时出声,互相掰扯对方。大乔想把屈焱藏到身后,屈焱想到大乔护到身后,拉扯到一半两人同时生疑:哎?不对吧?
屈焱:“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这家伙现在仍然有传染性。”
大乔:“那你还站这么近干什么?”
屈焱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我不怕啊。”
“我也不怕。”
屈焱把手悬置在尸体打开的胸腔上方。从空空胸腔里散发出来的斑点魔气一旦附着在她的手臂上,立刻就爆出一阵金红色的火花,“呲啦”一响就被烧得灰飞烟灭。屈焱昂起下巴,显摆似地说:“看见了吗?”
大乔微微一笑,也站到尸体旁边。她伸出手,和屈焱的有所不同,手上面覆了一层莹莹发光的白色薄膜,象戴了一截优雅的白色手套一样更加突显出柔美的线条。所有飘散出来的斑点魔气一下聚拢过来,将白色的手套覆成了黑手套,屈焱还来不及惊呼,就见那截魔气黑手套不着痕迹地一震,所有粘附成块的魔手连火星都不带一个,就这么被气化了。除了飘起一阵白色蒸汽,再没有黑色魔气的踪影。
“这、这是什么?!”屈焱张口结舌。
“破魔神通。”
“什么!”屈焱不敢置信地看着大乔,“你、你不是妖吗?你一个妖,怎么会身负破魔神通?”妖族是邪族,破魔神通专项克邪驱魔,屈焱想不通这两者怎么可能会综合成为一个整体。“妖与破魔,”她语无伦次地说,“不是互相克制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大乔说,一边比了比自己。“可是我并不是纯种妖族。我是混血半妖,一半虎妖一半人族。我母亲是人族修士,专修破魔神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族是六族中一个奇怪的存在,他们先天没有特定的神通,却能通过后天的学习和领悟获得其他五族闻所未闻的神通。
屈焱还是第一次听说人族后天习得的神通,竟然可以通过血脉传承的方式遗留给自己的后代。她一时呆住了,忍不住问:“其实你母亲祖上有朱雀或是其他圣兽的血统吧?”除了朱雀,毕方的火也有破魔的功效。但万种破魔源于圣兽,其中破魔火源于朱雀,这一点是灵界的公知。
“什么?”
“破魔神通啊,这种神通极其少见。”不然阴间阎王也不会千里迢迢从黄海搬救兵过来了。“你妈妈一个人族,怎么可能说修就能修出一个破魔神通呢?”虽然破魔驱邪的办法层出不穷,但是作为神通而言,破魔极其罕见。如果破魔神通能够普及的话,魔族也不会成为让两界头痛的存在了。
大乔耸了耸肩,说:“这就不知道了。回头我问问我妈。”然后她打量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怎么办?”
屈焱还沉浸在大乔的神通里,随意瞟了一眼。“不能留。”她说,“这具尸体完全成了感染源,除非焚尽,连灰都不留,否则永远都是个祸害。”
哪怕是这样一具遗体,也仍然有人为之伤痛为之缅怀,想要将其好好下葬,祭奠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亡者之魂。
大乔叹息了一声,突然僵住。“等等!这尸体是传染源!”
“是。赶紧销毁。”屈焱招手一招,招来一束金红色的火焰象朵盛开的花一样落在尸体空荡荡的胸腔里,里面立刻噼哩啪啦地响作一团。无数黑色气斑象一群黄蜂般倾巢而出,被大乔的破魔神通一团,连同烧得抖震的尸体一起裹在一个巨大的“蛋”里,迅速化为滚滚浓烟。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蛋”渐渐燃成一小掬灰烬的尸首。
屈焱吐出一口浊气。“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快变成传染源的魔化物。”一般的魔族都很难彻底变成传染源,更别提被抛弃的尸体了。魔族传染魔性的方式主要是通过语言感染和精神荼蘼,极少出现这种——“简直象是散播传染病。”屈焱直嘬牙。“如果魔族都是象这样散播瘟疫一样散播魔性的话,我看整个世界都没救了。”即使是身为驱邪破魔大家的朱雀,也望之生寒。
“传染病?这本来就是传染病。”大乔望着那一滩渐渐熄火的灰烬,无奈一笑。“实不相瞒,夔地出了瘟鬼,三年都没逮住,现在那瘟鬼散播的瘟种……”
“等等、等等!”屈焱叫停,眼巴巴地望着她。“你该不会以为这是瘟种吧?”
大乔一愣。“这是变异的瘟种。”她很肯定。
“别开玩笑了。魔种和瘟种怎么能混为一谈,虽然它们都是‘种’。”
这可是白无常说的。大乔抿了抿嘴,耐心地解释给屈焱听:“是变异后的瘟种在人体内产生了激变反应,导致人族身不死心死,直接堕化成为了魔物……”
“不可能。”屈焱指着已经解除神通后的一小撮灰白色灰烬。“你别以为我长年不出黄海,就不认识这东西。”
大乔:“……”一堆骨灰,谁见谁认识。
“我问你,如果是堕魔,怎么还会留下肉壳?堕魔者全身心都化成魔物,没有半点留存。哪怕是蜕皮,蜕下来的皮也是黑色,沾过了魔气的。”
大乔拍了拍解剖台,台上的骨灰随着动作“梆、梆”的弹了两次,氤氤氲氲地往上升起一层轻质,好像富士山圈着山顶的一层云烟。大乔说:“这就是褪下来的皮,魔皮。”
屈焱“哈哈哈”大笑三声,又接着问道:“那好,你是亲眼看着这人怎么死的。他死的时候,脱壳出来的是一个魔魂?还是一个魔魂再加一个死人魂?”
大乔哽住。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场景——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魔物勾出一个挣扎的面目扭曲的死人魂,在空中洋洋得意地转了一圈,然后飘然远去。因为那魔物显示出极强的感染力度,在场的几个非人族谁也不敢接近它。
屈焱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蒙对了。“两个对吧?一个魔魂再加一个死人魂。这家伙其实是被魔种寄生,随后魔种孵化后魔魂将宿主身魂都吸收为养份。其中死人魂会被勾走,再进一步被吞噬。这不是魔化,这是寄生。和寄生虫寄生是一个道理。”
大乔目光发直。她心想,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如果是寄生的话,可以解释的界面就更宽广了。之前她就想到了是魔种的问题,但她以前接触到的魔物毕竟少数,因此将魔化与魔种混为一谈,以为魔物都是堕魔而成,从来没有想过魔物也可以象其他种族一样进行繁衍。只是他们繁衍的方式不同,显得更低等……
屈焱望着那一小撮灰烬时目露警觉。“按理,魔种为了保证成功孵化率,会在一个宿主身上大量积累。这和虫卵是一个道理。不可能只孵化出一个魔魂,应该还有后续。你确定当时只看见一个魔魂吗?”
“只有一个。”大乔回答说,随即心生不妙,她和屈焱面面相觑。“你说不只一个?不只一个!那你是不是刚刚用南明离火把肉壳里剩下的魔种都烧掉了?”大乔抓狂,最后满心期盼地望着屈焱。
“怎么可能?”屈焱不满地撇撇嘴,“魔种是有自我意识的寄生卵,即使没有孵化,它们也有一定的思考和行动能力。知道南明离火靠近,才不会乖乖就范,火还没落下来它们就发出尖啸,然后象装了弹簧一样蹦出来四处逃窜。可是刚刚你也看见了,这肉壳里面是空的,除了一些残留的魔气之外,里面并没有一颗魔种。或者它们被人转移了。不过谁能转移它们?普通人别说触碰魔种,还没碰触就会附着并渗入体内,而且这些魔气也会慢慢渗入体表,然后黑化人魂,从而完成魔化——这才是真正的堕魔。和魔种寄生孵化有本质上的区别。”
“空?转移?”
“对。”屈焱点头,点头点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一股冰冷的颤栗感顺着尾骨往上攀升。她听出大乔的声线极度紧绷。
“焱姐,自从我张开结界之后,你有没有感到有人往这边走来?”
屈焱摇摇头,有一会儿不太明白大乔为什么会这么问。等到大乔脸色大变,她才想到,在她们来之前,最少有一个人与这具感染源有过亲密接触的。两个人同时惊叫出声:
“法医!”
“解剖尸体的人!”
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已经是下午十五点。这个时候应该是正常的上班时间。
但是,法医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