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乔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懵了头，她是被抱着了，却不敢回抱对方，整个人僵得象根木头一样结结巴巴地问：“猫、猫先生？”
毛太铭在她后背拍了一掌，恨恨地说：“你再叫猫先生试试！？”
大乔眼珠子一转，明白症结所在。其实她也知道毛太铭介怀称谓的问题。可是她改不了口啊。她就象只横着走路的螃蟹，身上套着一层坚硬的壳，还有一对尖锐的蟹爪，看着威风八面，但壳里小心翼翼呵护的却是一团无用又极不耐看的软赘。多年来她习惯背着硬壳横冲直撞，但是这身壳在猫先生……不，在毛太铭的注视下根本不值一提。往往他一眼扫过来，她身上的壳就自动粉碎，用两个大蟹爪拼命拢，拢起的也是一团碎壳零散包裹的软肉。要是连嘴皮子上的一层薄壳也卸掉的话，大乔觉得自己要化成一滩水了，指哪流哪。
那可就太没骨气了。
早就没有骨气的符大乔在毛太铭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舔唇，无声的唤了一次“太铭”，先把自己臊得作出一个极其柔软的动作。她要伸手捻一缕头发，却忘了头皮早几个月前被自己剃了个清光，又用妖力压制过，所以头发长的速度很慢，连着两个月都没长出寸长。现在是开始出苗了，整个脑袋瓜毛刺刺地钻出来一小茬。她这一捋，翘着兰花指的手捋了一个空。
幸亏猫先生看不见，自己都觉得尴尬。
“给我一个适应过渡的时间吧？”
“好啊，适应、过渡。”毛太铭点点头，慢慢地把人推开一些。一只手背到身后，在大乔看不见的地方蜷指，做出一套勾人撩心的小动作。他笑得很温柔，除非拿火眼金睛来照，绝对不会发现那抹温柔里潜藏的一丝丝不怀好意。他问：“你要多久的适应时间？”
大乔：一年？十年？百年？
不等她琢磨出个年限，毛太铭很肯定的一点头：“一个礼拜吧。”
一个礼拜？七天？七个日出加七个日落？大乔差点把眼珠子瞪到脱框。可是再一看毛太铭满脸的温情小意，她莫名就有些怂到脱节。
“一个礼拜之后还改不过来，那就每周吃两次加餐。”
“哈？”大乔感觉兜头一盆凉水倒下来，身心都冻住了。
“怎么，有意见？”
大乔慌慌张张地摇头。
毛太铭正想再逗逗她，两个人的手机同时蜂鸣一声。他们打开微信，发现武奇正在讨论组里说：“有个不妙的情况。”
谢必安：“请讲。”
范无救很不客气地道：“说。”
武奇：“广覆殒妖堕魔，为什么要过三年才现世？”
范无救：“大佬的格调？”
屈焱：“呸呸呸！”鸟式三连呸，鄙视黑无常。
武奇：“他隐忍了一千多个日头，不仅是堕魔，稳定魔性也绰绰有余。直到这个时候才现世，难道还不想发作一番？魔族的性子也能变得这么好吗？”
范无救又大叫：“大佬的格调！”
“当然不是为了大佬的格调。”武奇温文有礼地反驳了范无救那种脑残，继而直接宣布答案：“是为了散播魔种。”
大乔盯着手机屏幕，觉得自己有看没有懂。
手机蜂鸣，范无救第一时间跳出来“哈哈哈！”表示不信。
谢必安则打了一堆的字：“武小王，魔种不是说散就能散。这种只能腐蚀人心的种子，第一时间散出来不会马上看见成效，散播久了又会自然消弥。更何况魔种凝成也需要消耗魔力，哪怕是潜伏三年，新生天魔也做不到大面积散播。没有魔力的天魔，这不是自杀的行为吗？他有必要浪费自己不多的魔力？”
“你怎么知道他魔力不够？”
“三年前广覆还是妖族天尊，夔地地主。他在殒落后逃脱轮回牵引堕为天魔，妖力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初为天魔时就象个空腹容器，容量再大有什么用？肚里没货兴不起风作不了浪啊。”谢必安算是六人中脾气最克制的人了，在诸多小王、公主、玄机之子的簇拥下，他就象天鹅群里的丑小鸭一样，时常低头恭腰，竭尽全力的表现出一副谦卑的模样。现在他也忍不住出言微刺，露出一些平日看不见的嘴脸。
武奇：“你怎么知道三年内他没吃过一次东西？”
“是是是，大佬，我们不知道。”范无救吊儿郎当地接茬，“不过这三年来少有丢魂、食人的事。哪怕是瘟种致命的病人，魂魄也都返回了阴间。您大概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是魔族。刚堕魔的魔族根本控制不住饥饿感，他们会疯狂地想要生啖血肉。在下和老谢有幸见过几次新生魔族的丑态，再有毅力的人一旦堕魔，全都是一副饿死鬼赶着投胎的模样。所有魔族初生时根本瞒不过天地众生的耳目，因为他们总想着血溅千里，戮血成河。可广覆呢？三年之后突然跳出来已经稳定了魔性。能在三年内稳定魔性，我也是很佩服了，但我估摸得最多的是，他这三年怕是没干什么别的事，就挖了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练龟息大法呗。为什么要练龟息大法？当然是为了忍耐啊。哈哈哈！”
毛太铭的消息也出现在讨论组里。“白无常，你花两百公斤买的那只小魔物的命知道怎么没的吗？”毛太铭慢慢的敲字，好像故意噎死范无救一样：“被广覆吃了。”
范无救神奇的“噎死我不吱声了”，换了谢必安跳出来连发三个惊叹号，然后气急败坏地嚎叫：“符、大、乔——！”嗷嗷嗷！
毛太铭漫不经心地替大乔回他：“叫谁呢你？”符大乔这个名字是你能随便乱叫的吗？啪啪啪的打脸，好响。
谢必安缩回万丈身躯，蚊子似的在组里叫唤：“……大乔小姐，麻烦解释一下，你收钱办事是这么个办法吗？”喵……二百公斤的阳间币哇……哭唧唧。
屈焱“不这么办”的吱了一声，后面没接上，毕竟是隔着手机屏幕，谁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等了又等，换上武奇跳出来说：“夔地有瘟鬼横行，瘟种时时散出来。如果天魔置身其后，借瘟鬼这把东南风悄悄散播魔种呢？”众人还来不及给出一个反应，武奇又火上添油地说：“我猜测，夔地已经被污染了。”
被什么污染，不言而喻。被污染后的结局，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讨论组里，讨论组外，全是一片死寂。大乔呢喃：“这不可能……”
明明是初夏的夜，空气却格外的阴寒刺骨。呼吸一次，冷气如刀剜般裹着血淋淋的刺痛一路扎进心肺。
武奇又说：“这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明天见面再详说吧。”他擅作主张，便替众人定好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逢魔时刻，咖啡屋。”
长夜漫漫，一堆人象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在手机背后。大乔盯着已经灰下去的头像，心里挖凉挖凉的。
广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这片夔地、这片夔地，是他亲手打下的江山啊。夜行者、做行政大楼的海通大厦，还有一窝在这儿窝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怪，到现在还在讲述他当年虎口夺食般从阳间割出夔地的传说。这儿的万家灯火夜夜照明，也有他的血汗在里面，这里全是仰赖他鼻息生存的子民。他怎么能？大乔觉得自己的心肺快炸了。
她抬头下意识地寻找毛太铭的身影，但是刚找到，心头忽然一颤。淡淡的橘色灯光背光折在他身上打出一个浅浅的轮廓，那脸是白的，透着一股淡淡的鬼族特有的青白色，唇是红艳的，象一朵盛绽在彼岸的曼珠沙花。眼神清澈，没有一点可疑的阴影。他好好的站在大乔面前。看见他气度沉稳渊渟岳峙的模样，大乔松了一口气，好悬一颗心，暂时落了地。
毛太铭收起手机，板起脸：“笑什么笑。再去跑一百五十圈再回来睡觉。”
惊天大秘密摆在眼前，这一晚却安然无梦。
第二天约好的时间一到，众人齐聚咖啡小屋。黑白无常熟门熟路地闯进来时已经迟到了。进门第一件事，范无救便是自己在吧台里抽出两个马克杯倒上两杯浓咖啡。转头一看，哟喝，还有茶？又泡了两杯老君眉和谢必安两人分了。同桌的四个人静悄悄地看着他。他坐在竹板凳上和坐太师椅一样，惬意地呷了一口茶，这才注意到另外四种眼神。他举杯敬了一圈，“你们都有，还看我干什么。我只是多倒一杯，省事，懒得跑。”
谢必安盯着自己的茶杯，有些粗暴地打断范无救：“武小王，昨晚说好给证据。我看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不如拿出来吧。”
逢魔时刻，是下午五点到七点的这一段时间。生气下降，死气上升，是万邪万鬼开始活跃的时候。这要在远古时代，抬头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刚睡醒的夜行怪物。那个时候灵气充沛，随便一条虫修炼成精，都头大如斗，体遮日月。不象现在的娃儿们，吃垃圾食品长大，长得膘肥体胖却再也没有祖先们那种威风堂堂的体态了。
六个人出了门，仰望碧蓝的天空。西边卷迭着层层镶边似的云彩，残阳如火，倒映其上，犹如沾了一条血色宽带。
“你们看好了。”屈焱说完，一脚蹬踏，窜到天空上去了。
大乔“哎”了一声，没拉住人。抓空的手众目睽睽之下缩回来，假装是拐了一个大弯，其实只是想抹抹自己的脸。
武奇笑咪咪：“放心，焱儿有分寸，不会被人看见的。”刚说完，前面一个路过的人类小崽子就扯着他妈的手说：“妈，刚刚有个姐姐飞上天啦！”
范无救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蹲在小屁孩面前，假装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快看，哥给你带了什么？”
“棒棒糖。”
大乔定睛一看，他手里捏着空气。但是那孩子喜孜孜的表情好像真从范无救手里接过了一根棒棒糖，快乐的舔着。他妈阻止不及，端着一副又矜持又勉强的笑脸推着孩子说：“快向叔叔道谢，哎你吃什么吃。”后面那句“陌生人给的东西不可以吃”的话没说出口，但脸上的表情一丝不苟地表达了出来。
范无救这才起身，伸手在妇人肩头一拍。“没什么，只是根棒棒糖罢了。你还是早点带着孩子回家去吧。”有了一小会儿的打岔，一大一小哪还记得天上的事，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走了。
武奇：“……”
谢必安趁机说：“无救他修的就是鬼道中的盅惑术，所以……”
“跟个黑衣人似的。”大乔替他把这话截断，仰首看向天空。“焱姐在上面做什么？”
“摆证据。”武奇说。
屈焱停在空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她抬起手臂，只见一圈金红色的火焰圈以她为核心，迅速朝四面八方铺开来。一个呼吸的时间，天上尽覆一片汪洋火海，火苗开始象雨水一样落下来，把万物都渲染成鲜艳的金红色。世界仿佛在燃烧。
周围噼哩啪啦响成一片。空气里细微的黑色颗粒不是被高温蒸出来的，而是被降下来的火花烧出来的。白噪音呲呲啦啦，很多黑色的碎花小斑点刚一显形，便燃得连渣都不剩。
初夏的傍晚本该温暖宜人，又有看不见的神火降世，温度合该一升再升，但大乔却如堕千冰寒川之下。
屈焱用南明离火证明了广覆的企图。
即使是这个时候，大乔还想替广覆再找一个借口。她无意识地呢喃：“这些……这些也有可能是瘟种。”
屈焱从天上飞下来，脚尖轻盈地点着地，人却往前冲出个趔趄。武奇仿佛预料到了这一出，早就站在前面，并提早一步展开双臂。看上去就象屈焱主动投怀送抱一样。屈焱从他臂弯里昂起一个小小的下巴，甜甜一笑。再看向大乔时，眼神和嘴皮子都跟刀削了似的扎人。这夸张的区别待遇！
“瘟种和魔种散播出来后的存续时间一短一长，被摄入人体后能发生作用的时间又是一短一长。你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谢必安也听见了大乔的呓语，他掉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大乔懂了他的眼神，身形微晃。
——哪怕是你，只要一天以夜行者的身份自居，我们也不敢用你。
因为夜行者奉广覆为神明，无形中可为友，亦可为敌。大乔，你是做这个世界的敌人，还是做这个世界的朋友？
大乔被谢必安那道阴测测的视线瞪得口干舌燥。毛太铭突然挪了半步，挡下谢必安的视线，让她只能看见他一人。“别怕，”他轻轻地说，“现在只是证明夔地里确实有魔种罢了，不能证明广覆想把人都转化成魔。即使他成了天魔，也没这么大能耐。如果广覆想吃掉整个夔地，那更不可能。他有这心思，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我们吃了，哪还会留我们到现在？”
大乔定定地望着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她顺着毛太铭的话头，想到的却是：那万一他老早在我们体内种下了魔种呢？
她想起昨晚那九条尾巴倏忽缠上身把她拉回来的心悸感。一句话被她含在嘴里兜了千百个转，却始终问不出口，害怕一语成谶，怕区区几个字、一个念头，会化成最可怕的言咒。
“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魔种毕竟不是魔族，很容易驱散。身怀驱邪克魔神通的基本不需要担心。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其他没有驱邪克魔神通的比较惨，一旦摄入了魔种，只能凭借一身正气慢慢地消耗魔种。一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不过，”屈焱兴致勃勃地说。“只要不发作就是好事。能把大部份人救回来的机率很大，只是需要受点苦。”
真是刚瞌睡就遇上了递枕头的，大乔看向屈焱。“怎么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