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大乔循着气味一直追到了赤日辉大酒店。这幢座落于老城区最繁华地段的金碧辉煌酒店，有半个世纪的高龄，是拈市最古老的酒店之一。它左右臂展开来的宽度比十五层的层高还要显得夸张。门前车水马龙，周边是清一色的二十四小时超市和凌晨才会关门歇业的娱乐场所。横卧漫漫长夜的巨型金身宛如每一条细缝都在喷吐郁郁之气，昭然若揭它不同凡响之处。
大乔一头钻进酒店，为了追踪气味而提升灵敏度的嗅觉立刻被大厅里充斥的各种气味熏得一个倒跄。各种杂七杂八的味道搅一大锅粥似的，而毛太铭身上混合了柠檬酸的冷梅清香在大杂烩里几乎分辨不出来。大乔傻愣了片刻，往大厅后面的死角走过去。她也不太确定现在走的路线是不是毛太铭曾经走过的路线。这个酒店很奇怪，气息太杂，好像什么除了六族，什么飞禽走兽都来此地转悠过一圈，野外的气味都没有酒店里这么集中斑驳。
“小姐，请问什么需要帮您的吗？”公式化的礼貌激得大乔浑身汗毛一炸。她慢吞吞地转身与对方对了个正眼。后者是个身材中等的淡妆俪人，绾着发髻，一脸温和谦逊的浅笑。乍一对上眼，淡妆俪人的笑容微微一僵，霎那间人脸的地方化成了一张狗头，然后又迅速恢复成那张微笑僵住的假脸。
一边想：妈耶那是老虎。
另一边则平平淡淡：哦，是只小狗。
狗妖胸前挂了一块工作牌，职称是大堂经理。她默默看了大乔十秒钟，然后朝着大乔正准备去的方向一指，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您往前走，走到尽头记得左拐。再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一部下行电梯，请把下行键连按五下，不然电梯不会上来。”她既没有问大乔是什么人，也没有问大乔要干什么，恰恰相反，还给大乔指出一条莫名其妙的路。
大乔：“……”
狗妖人模狗样地走了。大乔直行，行到尽头竟然是个死胡同。右边是通往客房部的安全通道，左边则是一堵墙。
左拐吗？趁人不注意，她猛地一拐，朝那堵围墙撞下去，却毫无阻碍的穿墙而过，跳进了一条昏暗封闭的走廊。果然是障眼法。廊道陈旧而且发霉，脚下有一洼一洼的积水，两边的壁纸尽是一些中古世界繁复而意味不明的花纹，有些地方被水浸透了，金花变成霉花，有些地方则留下巨大的抓痕，痕迹边沿卷成一缕一缕。头顶上一排小橘灯，但是有光没有亮，别说照明，连自己的灯壁都照不明。她还没有走到尽头，便看见尽头有一束光亮——那束光亮在这个阴暗的封闭小空间里特别打眼，好像是电梯门开了，正准备合拢。
有戏！
大乔飞一般的冲过去，堪堪在电梯门拢得只剩一条小缝的时候抵达。电梯里果然站着毛太铭。凑合着那一条细缝，毛太铭也是十分惊愕地发现了大乔。两个人同时按电梯开门键，但是破电梯有它自己的意志，罔顾门里门外顾客的意愿，顽强地合拢，然后下去了。
大乔：“……”她可以想像等她下去之后，将会面对什么样的面孔。以她对猫先生的了解，刚刚他表现出多么惊讶，稍后这份惊讶就能转变成多大的怒火。
“你来干什么？”顺着滑动的电缆，毛太铭的声音细细地攀爬了上来，“在上面等我上来！别乱跑！”
大乔安安静静地在电梯口站了一会，然后阿特拉斯式耸肩，决定掰开电梯门顺杠滑下去看看。
电梯门纹丝不动。这破烂电梯看上去已经过了报废期，实际上还挺扎实！符大乔掰拽了半天也只是白费自己的气力，她呕气似地把下行键连按了五次。黑呼呼的控制面板立刻亮了起来，跳出绿油油正在倒数的数字：十、九、八、七、十、九、八、七、十、九、八、七……
大乔：“……”敢情刚刚一顿瞎掰，把电梯掰坏了？
事实证明，灵界不存在坏电梯这种说法。等电梯到位，滑开门，门里空荡荡的，并不见毛太铭的身影。里面是上个世纪的流行风格，做得很老旧，逼仄的空间里还用一面半身镜拓展空间，但镜面污迹斑斑，很有恐怖电影的氛围。电梯里的控制面板只有一个楼层的按键——“X楼”。大乔按下“X”，电梯便以惊人的速度往下直坠，坠得她腾空而起，又一屁股重重墩在地板上。
猫先生竟然能在这种状况下给她千里传音，厉害了。小电梯带着她恐怕穿越了整个马里亚纳海沟，再打开门时，一股混合了浓烈肾上腺素的气味伴随着疯狂咆哮的重金属摇滚乐一涌而入，把大乔震了个头昏眼花。
电梯外面是个阴暗的“魔窟”。
“魔窟”呈球状，里面肚大腰圆身高体胖。大乔搭乘的电梯座落于半腰处，上触不着天，下构不着地，用一条带护栏的廊道连接着。廊道很宽，足够五、六个成年人并肩而行。但是妖魔鬼怪的体态常常超过了一打成年人族，这就不得不委屈那些以大唯美的妖怪们自行缩水，缩到足够进入廊道移动的程度了。大乔注意了一下周围。各种奇形怪状的飞禽走兽半是人身半是原身地从她眼前掠过去。还有顶着个大蓬蓬头的树冠人？大乔懵了一下。植物很少成妖，形成种族的更是少见。偶尔会有一些花妖花仙之类，可树嘛，最多是魑魅或精怪，不具实体，连法真身都难以维系，只是一群一吹即散的虚气。大乔随便数了数，高高低低的树妖草妖起码成百上千。
有些不耐烦走廊道下楼梯的家伙，仗着先天优势翻过栏杆一跃而下。空中随时可见拉开翅膀的鸟人、肚脐眼吐丝的四臂人，还有“嗵”的一响砸出个坑马上扎根的树人……这真是一副群魔乱舞的魔性场景。大乔探头到护栏边往下一看，阴风往上窜，距离底层还有十五层楼高的距离，每一层都有一条相似的廊道，有些楼层是交通要道，全是电梯，有些楼层则打造成半封闭制式的包厢。这地方象KTV、酒吧和歌剧院，最底层集聚着很多人，人们跟着大舞台上的领舞者一起疯狂摇摆。
“欢迎来到地下世界。客人请随我来。”一个人首蛇身的小妖穿着宽袖拽地的白色棉麻长袍滑过来。小蛇乱脸上罩着面纱，黑色中分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客人是第一次来吗？”小蛇妖眼睛很毒，“为防他人错认，请您露半个法真身出来。”他甩了甩自己的蛇尾。“象我这样就可以了。”
大乔依言露出尾巴。
蛇妖看了一眼。“客人是猿还是猫？”
大乔又露出一对虎耳。
“猫妖客人，请随我来。”
大乔“……”算了。反正老虎也常常被人称为大猫，她占个猫妖的名号也不算过份。蛇妖领着她左弯右拐，很快下到距离底层最近的一层。
“以前没见过您，客人是第一次来吗？”
大乔伸长眼睛望了一眼底下数千个怂动的人头，说：“以前来得少。”
“呵呵，地下世界竟然来得少？这位客人，象您这样的人不多了啊。您应该学别人一样常来常往才对。”蛇小妖扫视大乔。他很些独特。大乔看他不过是法真身圆满或是法真相初级的实力，面对帝君妖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惧怕之色，反而还能贪婪地打量。蛇小妖说：“地下世界每个月都会举行一次或两次拍卖会，您就算没钱也可以常来逛逛长长见识。今天可巧了，稍后就有场拍卖会，开场就会爆个冷门。这位客人好生见识一下吧。”
“拍卖会？”
“呵呵，客人连拍卖会都不知道吗？”蛇妖刺了她一句，“那您可真走运。上一场拍卖会才拍了只三花猫出去，估计这几个月都不会再拍卖猫妖了。这儿猫妖少，物以稀为贵，客人您出门在外多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
什么意思！？大乔瞠大眼，难道这个世界经常会发生当街掳人的事吗？“你们还拍卖同类？”这和人类世界贩卖人口一样，一边是屡禁不止，一边是大逆不道。
蛇妖的动作几不可闻的一顿，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在墙上摸索了一番后推开一扇暗门，领着大乔往下走。
“我们要去哪？”
他们并没有象其他人一样下了最底层，而是到了露天包厢集中的倒数第三层，进入一间半月拱形的包厢平台。这儿视野奇佳，可以更清晰地感受下面人头攒动的热闹气氛，又有自己独立不受打扰的范围。平台上只摆了一张小书桌。桌上趴着一只正在瞌睡的蛤蟆妖，身材矮墩，平头阔嘴，带蹼的前肢很人性化地交叠并架着下巴，前肢下面露出一本纸册的小半个角。
蛇小妖飞快地滑过去，在呼噜呼噜的胖蛤蟆后脑勺上狠狠一拍。“你个蠢货，竟然睡觉！要是被主人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墩实得象个矮木桩的蛤蟆怪在梦里砸吧砸吧了一嘴，呱呱呓语说：“再来一口……”
蛇小妖猛地扬起长尾，对着蛤蟆脑袋拍下去。这一拍，把它脑门中央砸出了一条地油沟。蛤蟆怪这才惺惺忪忪地睁开眼睛。等它看清是谁站在它面前的时候，立刻睁大了一对铜铃大小的鼓突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本能地僵成了化石。过了好一会，它大概认清了自己是个妖的身份，大阔嘴哆哆嗦嗦地强行弯出一个弧度，咕呱咕呱地笑道：“原、原来是小冉啊。吓死哥了。”它转眼又看见大乔，微微一顿：“新食……”
“呸!是客人！新客人！”名叫小冉的蛇妖气急败坏地纠正道，压低声音用自认为大乔听不见的声量警告蛤蟆：“我警告你可不要再乱吃客人了，主人会生气的。”
“可是……”
“没有可是。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界主的所有物，包括新来的客人也是！”蛇小妖赏它一个脑门爆栗，然后直起身，傲慢地看向大乔。“这位猫妖客人，过来签名报到吧。”
蛤蟆怪瘪着嘴挪开前肢，露出被压在身上的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大乔眼睛微眯，她认出这本小册子确实是刚刚入阵、四周还是一片黑暗时所看见的东西。蛤蟆怪还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笔拍在桌上。是最早和小册子一起出现的鹅笔笔。笔尖缀有一滴墨汁，仿佛第一笔落下去就会洇成一团不详的墨迹。而摆在眼前待书写的本簿，更让大乔忍不住伸手，想翻看前面是不是写满了名字。
胖蛤蟆带噗的前肢示威性地拍在本簿上，它一说话，嗓音里就带股一股奇妙的咕呱音：“你干什么呢？”
大乔：“我好像在前面签过名了，我就看看。”
蛇妖无声无息地滑上前，他一靠近，立刻带动四周的温度下降了两度。不只是大乔感到紧张，连蛤蟆也本能地绷紧了皮。
“这位客人，重新签一次名就可以了。前面的名字记得太多，翻出来不容易，可以直接忽略不计。放心，只是记个名，不会害人。”
通常醉汉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坏人也从不说自己很坏。大乔与蛇小妖四目相对。
楼下忽然掀起了骚动。
“哎呀，拍卖了！”蛇小妖扑到护栏前，看着小舞台上的众多美女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换上来一批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新上台的人有条不紊地把音响，舞台装饰一点一点地搬下去，首先抬上来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展示柜。台下响起一片呼喝嘹亮的尖叫声。
一个梳着小平头、留八字小胡的人拿起话筒试音。“试音、试音，一、二、三、四……”音效很好，但声浪更高的是台下越来越激动的群众。
大乔被脚下的热浪惊到了。“这是在做什么？”
蛇妖百忙之中回过头来，反问道：“客人，快签。签完了正好赶上参加这场拍卖会。”
“一定要签？”
这话问得不太恰当，连蛤蟆都觉得有些不妥，慢慢地转回身，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呱声。
蛇小妖分了一半心神看拍卖台上的布置。“当然。您想进入地下世界，必须在封灵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才行。”
封灵簿？大乔眼角跳了跳，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不签呢？”大乔再问，心想不签名是不是就得把她给丢出去？
蛇妖骤然眯起眼睛，而蛤蟆不仅把眼睛鼓出来，连大嘴巴也吃惊得合不拢了。
“不签？”蛇妖的面纱微微一凸，似乎露出了一张蛇口。面纱被裂到耳机的蛇口顶出一个恐怖的形状。蛇小妖盯着大乔的眼神，好像盯着一枚鸟蛋。“不签的话，地下世界不会欢迎你哦，这位客人。”
“哦，”大乔说：“就是让我滚蛋的意思吗？”
“滚蛋？嘿嘿嘿……哈哈哈！”蛇小妖和胖蛤蟆笑成一团。
这有什么好笑的？
底下又有一阵喧哗。大乔望过去，呼吸一窒。她终于知道这场拍卖会的开场大惊喜是什么了——是个人。
一个被铁镣铐住手脚，全身仅着一条破烂长裤的男人被两个司仪架上台。上台前他可能被人泼过水，浑身湿答答的，被人一路拖拽一路滴水，走过的路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水痕。两个黑西装的大男人象黑社会一样，面无表情地将他推进大展示柜，然后把他双手高高吊起来。这个时候他的头被人捏着下巴抬起来，冲场下围观的人展示一番。
四下一片惊呼。
大乔呼吸一顿。
主持人：“第一个拍卖物——天君大鬼一只！”
是范无救！
在千人鼓噪的声音里，大乔终于明白猫先生为什么会赶来参加这次拍卖会了。
蛇小妖咭咭发笑地说：“客人，您既然在这个世界生存，就该遵守这个世界的准则——”
世界准则？大乔看向蛇小妖。
“生者留名，死者留魂。”
“所有的生者都要在封灵簿上留下自己的大名，而死人只需要交出魂魄。”蛇小妖从桌上拾起鹅毛笔递给大乔。“来，客人，请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