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有人安然酣睡,又注定有人彻底失眠。
第二天一大早黑白无常精神矍烁地醒来,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被幻境记忆与真实记忆夹在中间,人都快成精神分裂了。他们明知道食欲是假的,但是又无法忍受,两只眼睛都泛出了幽幽的绿光。五米蛇一晚上没睡好,睁开眼就看见两个面黄肌瘦两眼馋光的大佬,顿时吓得直打哆嗦。连句“早上好”都不敢说,循着缝隙就溜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倒拎着去清蒸油炸剥皮剔骨了。
范无救和谢必安自发地进了厨房。
“不愧是毛小鬼,储备这么多干货。”范无拉一把拉开冰箱,啧啧有声地叹道。
毛太铭将自己厨房里的大冰箱改造了一番,相当于一个束缚灵气的牢笼,里面时常存放着抓来的小妖小鬼做食物。
范无救从冰箱里拿出一只浑身冒黑气的三脚蟾蜍。这种充满怨气的断腿小妖最适合做鬼族的开胃菜了,管吃管饱还很有嚼头。他刚把嘴张大准备一口闷,端着一杯热牛奶的谢必安说:“你这是决定进一步把自己提升为上等炼魂材料吗?”
范无救:“……”三条腿的蟾蜍已经吓尿了,被他捏着后颈在半空中踢踢踏踏的。不知道是分泌的毒液还是尿溅了几滴溅在范无救嘴边,他“呸呸呸”又把蟾蜍丢进了冰柜牢笼。范无救就在旁边的水槽里洗了一把脸漱了一次口,这才扭头不满地盯着谢必安。“话不能这么说,难道天魔看上我想把我用来炼丹,我就该把自己饿死吗?”
“不该。”谢必安说,理智地指出来:“首先你只是一个魂体。魂体只需要补充灵力,其次你修鬼道修出来的肉身辟谷有几百年,肠胃功能早就萎缩了。你确定你要吃?”最后一记暴击:“不,你确定是真的想吃?”
范无救啪的一下把刚打开的冰箱门又重重合上,面无表情道:“够了,我谁都不服就服你!”他失神地凝视着冰柜门,好像要把那门钻研出一朵莲花,没过一会,范无救用某种刚刚醒来但其实还在做梦的声音问道:“毛小鬼现在是天尊大圆满吧?”
谢必安仰头喝牛奶的动作一顿。
“不是说最后一道坎最难过吗?很多人穷尽一生气力也达不到那个程度,怎么他游界三年回来就倏忽一下变了?他真的是毛小鬼?”
谢必安把空杯子往案台上一放,冷声训道:“毛小王、毛小王、毛小王!他是毛小王不是毛小鬼!阎王陛下的远亲!再乱叫毛小鬼不用小王出手,我先打你一顿,你信不信?”
范无救呆住。“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在幻阵里被我叫毛小鬼都五百多年了,也没看见他……”
谢必安的老毛病,起床低气压并歇斯底里症,触发点是某某人在眼前瞎晃荡并且不按规矩行事,比如先洗脸再漱口、先吃东西再刷牙等等……都会成为他发病的诱因。范无救被他揍了几百年,后颈上每一根倒竖起来的寒毛都在叫嚣着警告他:“你已进入雷区,请谨慎行事,免开尊口。”
“你们在干什么?”毛太铭出现在厨房门口。
范无救立刻转移注意力,刚看清毛太铭的脸他先一步狂笑。“我靠,毛小鬼你熊猫眼了?”
毛太铭脸上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原本柔顺的长发现在鸡毛乱翘,也不知他是怎么磨蹭的,现在还带着静电。他从谢必安身边穿过去的时候,谢必安象根导电棒一样吸引着他长发飘浮。
范无救笑到直不起腰。
毛太铭也很郁卒。当初买沙发的时候他特意挑了一款龙罴混拼的高档软皮沙发,无论是坐还是躺都很舒适。平常他独自在家时也是床和沙发轮着躺睡,哪次不是一觉到天明?只有昨天晚上怎么躺怎么不对劲,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蹭得沙发皮嘎嘎吱吱的响,一响他立马变清醒,结果就变成了眨眼见天亮的结果。
他起身的时候十分怨念,因为躺床上的那只一直安安静静,象具死尸。对比自己整晚不得安生的场景,大乔那一边真可谓是风平浪静无限美好。他没有叫醒她,默默地收拾了一番便魂不守舍地下了楼,结果成了范无救的笑柄。
毛太铭给自己微波一杯牛奶。在等待的时候开始和两人谈正事:“我想了一晚上,”
范无救:“哈哈哈!想一晚上?你想什么能想一晚上?哈哈哈……”
“如果皇皇确实是天魔化身或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天魔党,那么在她身上应该能找到一个突破口。我希望她能随身携带我们需要的东西,比如破阵的线索。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必要的时候抓住她,抽魂炼魄。你们谁来做这件事?”
范无救还没有从毛太铭的熊猫眼式爆笑攻击里恢复过来,仍然吊儿郎当地狂笑中:“哈哈哈……你就只想了皇皇皇?哈哈哈,怎么处置皇皇皇那女人真能让你考虑一晚上?你别是个傻孩子吧?话说以前你怎么没有为某某女性细致周全地考虑这么多?难道这才是真爱吗?哈哈哈……”
毛太铭觉得自己额角劈叉出了一条大蜈蚣筋。他保持沉默。微波炉适时叮响,他神色漠然地打开微波炉,视线微凝——里面温有两杯热牛奶。他以为自己只倒了一杯?早上起床惯性温杯牛奶喝,这是他的习惯,怎么今天早上会温出两杯?他眼珠动了动,又隐约记起确实倒了两杯牛奶。他取出来并将其中一杯理所当然地递给谢必安——
“谢谢,我已经喝过了。”谢必安拒绝道。
毛太铭转向范无救,在那阵不止歇的狂笑中默默地崩溃了:“难道我下意识多温的一杯牛奶是为了便宜范贱那个傻缺?!”那杯子握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递不过去。
“早上好。”大乔在毛太铭身后探头探脑,“你们都站这儿干什么?”
范无救:“哦,在谈论毛小鬼整晚不睡宵想的……”
“闭嘴!”毛太铭左手一杯温牛奶,右手一杯温牛奶,两只手差点齐齐捏爆。他头也不回,暴躁地将其中一杯凶狠地递向大乔。“喝吧!”
大乔吓了一跳,按过牛奶轻声道谢。她的手指擦过毛太铭的。
只是一点点不可避免的刮擦,毛太铭满脑子火山爆发似的杂乱思绪却象被按了暂停键似地卡住,手上残留的触感温馨提醒他无论是温两杯,还是递去一杯,其实都只是个由来已久的习惯。毛太铭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底躁动的念头。
范无救抱着肚皮大乔眨眼。“昨晚睡得好吗?”
“嗯,”大乔原来勉强的“还行”到嘴边就变成了“好”。
毛太铭轻咳一声,又正色道:“关于今天见面……”
范无救:“可是毛小鬼他睡得很不好,哈哈哈!”
毛太铭果断终止前一个话题,他转向谢必安:“想办法治治他!”
“可以。”谢必安把指关节捏得卡卡作响,一句话都不多说撸着袖子上前就是一记左勾拳,然后揪住衣领“啪、啪”两大耳刮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范无救乖巧道:“对不起,我错了。饶命饶命!”谢必安松开他,轻语:“醒了吗?”
范无救连忙迭声回答:“醒了,醒了。”见谢必安缩回拳头,他长舒了一口气。
什么鬼?!符大乔震惊地看着两人,见谢必安一边放下袖子一边朝这边望过来,连忙转移注意力三下五除二地干了那杯大清早的温牛奶。 “咳,那个刚刚说什么?今天中午约未婚妻见面的事?”
“未婚妻”三个字从符大乔嘴里蹦出来异常刺耳,毛太铭随便嗯了一声。“今天中午见面时找机会刺探她。如果皇皇真有问题,她身上应该有我们需要的破阵线索。关键是如何让她露出马脚。皇皇那个女人……”毛太铭沉吟着,脑海里闪过一张成熟女人的面孔。“是个极有城府的女人,隐藏很深。极有可能今天中午得火拼一场。尤其是她若是天魔分身,隐藏的实力可能不会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弱,甚至有可能更高。”
“喂,毛小鬼。”范无救松了松衣领,张狂道:“你也别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吧。”
谢必安冷漠的视线从平光眼镜后面透出来。
范无救立正站好。
“我们安排一下,给她安排个伏击吧。”毛太铭指着范无救说,“你和谢必安伏击。”
“我们?”范无救喊停。“那大乔呢?和你一起去见未婚妻?”
大乔心里咯噔一下——去见猫先生的未婚妻——她哭笑不得,手指微微一紧,这才意识到还抓着一个杯子。她把空杯搁在案台上。
毛太铭:“她留在咖啡屋。”
退回原地的大乔连连扑扇两次眼睫。
范无救哦了一声,摸着下巴问:“让皇皇皇原形毕露的最快方法就是喂一杯八二年的大乔之血。怎么,你打算现在先采集她五百CC的的血装袋,然后去给皇皇皇投喂吗?”
毛太铭脸上明显划过一道不愉的表情,他略略沉默了一番,这才说:“不,我没有想过采集她的鲜血。”
“哈?”
“我打算用其他的方法刺探皇皇,而不必非要借助符大乔的血。”
“为什么?明明用她的血是最快的方法!”范无救犹不死心,指着毛太铭身后的大乔说:“昨天晚上,我们不是都试过了吗?”
“不需要!”
“毛小鬼你什么毛病?”
大乔皱眉,轻轻拽着毛太铭的衣摆一扯:“我和你们一起行动,然后找机会让她喝到血。”
这才对嘛!范无救对大乔微笑示意。
“不必!”毛太铭匆匆回头瞪她一眼,然后又回去压制开始骂骂咧咧的范无救:“我会见机行事,不会让她今天溜……”他突然收声,又猛地掉回头,象见了鬼似地瞪向符大乔——
她穿了他的衣服!
大乔穿着一件过大的白衬衫,簇新簇新的料子,上面的褶线都笔挺棱直十分清晰,长袖子一直挽到了肘口,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藕臂。下面是一条直筒的牛仔裤,同样很新。毛太铭记得这一身上下两件是前几年皇皇送来的新年礼物,他嫌弃这个人送的所有东西,所以一直塞在衣柜最底层,连吊牌都懒得撕。但是这毕竟是照着他的身材买来的衣物。
“这是我的……”他突然意识到声音嘶哑,透着浓重的沙沙磁性,连忙清咳两声,声线一下压沉七度。“你穿我的衣服干什么?”
“呃。”大乔低头看了自己的装扮一眼。她以前好玩的时候也会翻出毛太铭不穿的衣服套在身上,毛太铭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大惊小怪过。而这次,她纯粹只是下意识地挑了两件一看就不是他风格,买来纯粹是摆看的衣物。
毛太铭不为人知的咽了一口唾沫。裤头太宽,她腰束得太紧,一圈褶皱如同花边似地环拱。上身宽下身肥,衬托那一圈腰线好细,几乎一只手就可以包住一大半。毛太铭脑海里莫名划过一些破碎的画面,他闭了闭眼。
“我的衣服脏了,而且那身衣服是入夏后的穿着,不太适合现在的天气。”天杀的这不过是个幻阵罢了,但是仲夏之夜里被摄入阵里的大乔却明显感到了阵里阵外的温差有别。事实上她还觉得冷。这一整套穿身上确实不合身,把她裹得象个拦腰截断的大麻布袋,除了保暖,行动还算方便之外,完全没有美感。但她却不知道,这一身行头落在毛太铭眼里,包括那个毛茸茸的脑袋瓜、尖细的小下巴、半透明的肌肤……窗外透进来的晨曦金缕泼洒她一身,大白衬衫好像罩了一层浅浅的淡金花粉。她在他眼前发着光。
毛太铭的心跳瞬间跃升为一百二,仍在持续上升中。
“这两件衣服我看连吊牌也没撕,就先借来穿穿了。”她实在是太不以为然了,还没有从过去的认知中走出来。她以为毛太铭不会计较这点小事,没想到毛太铭独独对这件事大惊小怪。大乔撇嘴,说不难过那绝对是骗人的。总不能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你以前都不介意我拿你的衣服来穿,所以这两件一看就是你不要的,干脆送我吧?”
空气里突然弥漫出浓郁的梅香,清冽、惑人。
大乔呆了呆,仰头望向目光深沉的毛太铭。她记得这种香味——这是毛太铭身上独有的体香。其它鬼族身上总有一些浅浅的臭味,唯有他得天独厚地自散一阵香气,比绝代佳人还诱人。
范无救抽了抽鼻子:“什么味这么香?什么牌子的空气清新剂?”
谢必安眼睑下垂,长睫半挡着冷眸,他无礼但不失尴尬地轻斥:“闭嘴吧你。”范无救到底不敢惹他,只好在一旁努力地吸鼻子。
毛太铭力持镇定,眼睛根本没法离开大乔。他喉头上下滑动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点声音:“你没有换洗衣服。”然后他就看见符大乔猫一样地瞪大了眼睛望过来。真要命!他头晕目眩地想,通宵失眠的后遗症上头了。
“我没有多余的衣服。”大乔的声音仿佛罩着一层塑膜,带着失真的味道。“这一套你也没动过,借我穿一穿不行吗?”
毛太铭下意识地:“行,不……”
“不?”
让她还回来。心底有个极细小的声音无限邪恶地盅惑:想想看,穿她穿过的一套衣服……本该凉寒的体温猛然窜上三十九摄氏度。要命!毛太铭暗暗呻吟,磨着后槽牙说:“不必还了,送你。”
范无救还在找看不见的空气清新剂:“怎么越来越香了?”
谢必安的声音也是嗡嗡哄响:“我看大乔还是跟我们一起行动吧,顺便买两套衣服,总穿你的也不行……”
于是天下地上只剩下一个乱穿衣的符大乔。
“毛小王?”
毛太铭一个激灵,扭头望向出声的谢必安:“什么?”
面瘫谢必安说:“让大乔和我们一起参与伏击。”
“嗯,说得对。当然。”毛太铭假模假样地点点头,掏出一张卡塞给大乔:“拿去刷,中意什么买什么。”
大乔:“???买什么?”
“买些衣服。”毛太铭上下扫视,满脸不屑与鄙视,“总不能老让你捡我不要的衣服来穿吧?我还没那么抠门。”
不是,这和你抠门有毛线关系!大乔:“衣服我可以自己买。”
“你身上有钱?”毛太铭转头吩咐谢必安:“盯着她,教她刷卡。”
大乔更郁闷了:“我会刷卡。”整得她好像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瓷娃娃似。她,能打能扛,头顶半边天脚踏半个地,怎么感觉在他眼里忽然就变成了什么都要人照顾的残障人士了?
范无救终于从满室飘香的空气里嗅出一丝不对劲来,他极其猥琐地提醒毛太铭:“喂,毛小鬼,今天可是为了去阻击皇皇皇啊,你不会叫我们陪着大乔去刷你的卡买买买吧?这算是本末倒置?”
“我们当然是去阻击皇皇皇,大乔则是去刷卡。”毛太铭淡然扫他一眼,浑然不自觉一向最鄙视范无救轻佻口吻的自己,现在也无意识地跟着范无救轻佻了一把。“你们俩做好伏击准备就行。”他越过大乔翩然而去,长发在身后甩出一道绝佳的风景线。
毛太铭一走,满室芬芳立刻就淡了七成。
范无救撞撞谢必安的肩膀,贱笑道:“看见没有?他耳朵红了。”无意中瞄到符大乔,范无救又惊了一把:“我靠啊符大乔,你脸怎么红成这样?这是在玩红色传染病的游戏?”
正在上楼的毛太铭脚步一顿,楼道中的玻璃窗上倒映出一个浅浅侧影——沉默、静谧,有趣的是白的地方很白,红的地方通红。
命运真奇妙,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