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我们班上只有两个同学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其余的同学不得不继续在本校的高中学习。在本校的高中就读,三年之后考上大学的希望渺茫,考不上大学,就意味着要在家里待业。于是,班上很多同学的父母开始为孩子提前找出路,最普遍的做法就是找关系转去技校读书,三年技校毕业,就可以去厂里做工人。
我母亲也想我去读技校,她为我找了一家纺织技校,三年毕业,可以去纺织厂做纺织女工。我父亲坚决反对我母亲让我去读技校,他说我母亲目光短浅,还说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孩女孩都要有高水平文化,否则很快会被时代淘汰的。我父亲坚持让我读高中,他鼓励我一定要参加高考,给自已一次机会。
我表哥温有林长得高高瘦瘦,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看起来很斯文,温有林性格腼腆,第一次来我家拘谨的不敢说话,我父亲问一句他答一句。我姑妈有七个孩子,温有林在家里排行第四,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姑父是小学老师,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温有林的哥哥姐姐全部是中专毕业,现在又出了温有林一个大学生,家里很开心。我父亲也替自已的姐姐和外甥高兴,他一再叮嘱温有林,每个星期日的中午一定要过来吃饭。可是温有林太内向,经常都要我和弟弟去他宿舍请,他才肯来。
只要表哥温有林来家吃饭,我家的饭桌上就会出现一些奇怪的饭菜,什么清蒸鱼头,带血丝的白切鸡,酿苦瓜,酿豆腐等等,这些我们完全没有食欲的饭菜,我父亲和表哥吃的津津有味,他们边吃边用家乡话聊天,聊的话题多数是广东老家的人和事,我们完全插不上嘴,也不感兴趣,我母亲偶尔会插一两句煞风景的话。我们三个孩子吃完饭,就各自去做自已的事情,我母亲吃完就去看电视,我们不用担心饭后的收拾,因为表哥会坚持把碗筷洗干净,顺便拖完地才走。
我高一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父母决定让我转学回到外公身边读书,外公徒弟的堂客已经是县城二中的教导主任,可以让我插班进去读。县城二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也是我母亲的母校,听说每年能考上不少的大学生,清华、北大都考上了几个。
我父亲调到学校工作后,我们就很少回外公家了,因为回去没地方住。二舅妈又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二舅一家五口,再加上外公、舅外婆,七个人住在外公家仅有的四间房子里,根本没有空余的房间让我们回去住。我小舅结婚的时候都没房子,只能在外租房住。
我小舅叫何运良,在音乐上颇有天赋,十四岁被招进县文工团,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又长得一表人才,是县文工团的“台柱子”。改革开放之前,我小舅在文工团过得很滋润,那时候文化娱乐活动少,文工团的表演十分受欢迎,除了在县城表演,还要到各地巡回演出,我小舅做为“台柱子”,收入颇丰。改革开放之后,各种文化娱乐活动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小舅所在文工团的表演太过传统保守,没有新意,渐渐失去了市场,文工团的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只能给员工发点基本工资。
我小舅和我二舅一样,身边从来不缺女朋友,我外公说,这么多年我小舅带回家给他看的至少有七、八个女孩。最后和我小舅结婚的是一个叫林玲的女孩子。林玲是县城女孩,长得温柔秀美,在一家国营厂做播音员,她父亲是那家厂的厂长。林玲在一次演出时,认识了我小舅,她非常欣赏我小舅的才华,很快就与我小舅到了谈婚论嫁阶段。可林玲父亲看不上我小舅,坚决反对,他认为我小舅就是一个唱戏,配不上自已的女儿。林玲为了和我小舅在一起,不但与父母决裂,还辞去了厂里播音员的正式工作。
我小舅结婚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去参加了小舅的婚礼,小舅妈的娘家无一人到场参加婚礼,盛装打扮的小舅妈在婚礼上虽然脸上全程带笑,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失落。当时我二舅妈和我母亲说,我小舅妈太儍了,为了我小舅,工作不要了,娘家也不要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还说没有工作和娘家做后盾的婚姻不会幸福的。当时,我母亲还有点生气,说我二舅妈在婚礼上乱说话。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小舅妈确实太儍了,嫁给我小舅,仅仅过了两三年的幸福日子,剩下的日子几乎全在泪水中渡过。
我小舅婚后不久,就从文工团辞职了,脑袋灵活的小舅租了外公村里的一间仓库做车间,开办了一家酒厂。八十年代中期,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对白酒的需求量很大,小舅酒厂的白酒一上市,因味道纯正,很受欢迎,所有产品一抢而光。我小舅立刻加大了生产产量,依然供不应求。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小舅就成了村里的“万元户”。发达之后的小舅租下县城招待所二楼的五间房子用来自已居住,然后又在外公房子的对面买下一块三百多平方的宅基地建造房子。
我高一上学期结束后的那个春节,因为要帮我办转学手续,我父母便决定全家回外公家过春节。我们去之前,我小舅写信过来说,要我们不要担心住宿问题,虽然他的新房还没完全建好,但他在县招待租有房子,还说春节所有的费用他全包了。我小舅的信让我母亲倍有面子,还调侃我父亲说,读书多有什么用,大学老师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我小舅卖几箱白酒的钱多。
我们是年二十七赶到外公家的,我们到的时候,外公和舅外婆坐在堂屋里烤火,旁边围着四、五个叽叽咋咋的表弟表妹,三个舅妈则仅穿着夹棉袄在厨房里忙。看到我们来了,外公和舅外婆很高兴,招呼我们围着火炉坐下,三个舅妈连忙迎出来,顺便端出刚刚在厨房炸好的肉丸子,最开心的是孩子们,一拥而上,抓走了盆子里的大半肉丸子。
外公对我大舅妈说“月兰,玉福和姑爷来了,你去把扣肉、排骨还有肉丸子全部蒸上,我和姑爷好好喝两口”
我父亲客气地回道“不要搞那么多菜,留点过年吃”
大舅妈笑着说“不用留,今年过年的猪肉吃不完。咱爸和舅妈,厉害着呢,别看都八十岁的人了,去年两个人养了两头猪,每头猪两百多斤,前几天全杀了,过年吃”
我母亲有些奇怪地问道“我爸怎么会舍得全部留给自已吃,往年不是卖一头,只留一头吗?”
我小舅妈十分自豪地笑着说“运良把两头猪都买下了,拿了几十斤猪肉给厂里加班的工人吃,又拿了几十斤送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剩下的全部留给自已吃”
我母亲笑着说“那我爸今年发大财了”
我外公撇嘴说“发什么财,要分一半给你舅妈”
舅外婆不高兴了,立刻回道“我还没拿到钱,说好了每人一半,可他总是拖着不给。我跟你们说,这老倌子现在掉在钱眼里,前一段时间,他在村口跟郑老婆子打麻将,输了一元多钱,到现在还没给钱人家,郑老婆子来家几次了,他就不给人家”
我母亲说“爸,这样就不好了,打麻将要讲信用,输了就要认输,你这样耍赖,下次人家不跟你玩了”
“我又没说不给她,下次打麻将给她就行了”我外公敷衍地说
“还有舅妈的养猪钱你也要给,舅妈辛辛苦苦跟你一起养猪,不容易”我母亲继续说
“给,给,给,都给,你一年才回一次,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我外公有些不乐意了
“我不管你谁管你,我说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明年就不要养猪了,在家休息,享享清福算了”
“还享清福,玉福,我告诉你,刚才你爸还在跟我商量,明年不但要养猪,还要养几十只鸡,还要种菜,他说你弟弟厂里的食堂总是出去买菜买鸡,不如他种菜养鸡卖给你弟弟,还说还可以做点豆腐,也卖给你弟弟厂里,你们说他是不是掉在钱眼了”
舅外婆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我母亲说“爸,你真是掉在钱眼里了”
我外公的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对舅外婆说“你这个老婆子真啰嗦,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讲”
我小舅的新房二楼还没建好,但是一楼已经基本搞好而且装好水电。我小舅像那个年代多数的暴发户一样,喜欢炫耀,他买了一台20寸的彩电放在新房的一楼,那个时候,村子里有电视的人家都不多,别说大彩电了,惹得全村人都羡慕极了。
年三十,三个舅妈还有舅外婆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这个春节是外婆去世后人最齐的一次团聚,二十多人,要准备三桌菜。我母亲在这个家里似乎享有特权,在自已家里不怎么做事,回娘家也不怎么动手,她和外公、我父亲,还有三个舅舅坐在新房的一楼边看电视边聊天。而我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在外面放鞭炮玩耍,我想吃什么,就指挥弟弟妹妹去拿给我吃,这样就不用看我妈的臭脸色。
年夜饭一共摆了三桌,小孩一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鸡鸭鱼肉,一时之间,外公的房子里飘满了酒菜香味和欢声笑语。我们孩子饭前吃了太多的零食,又不喝酒,饭菜虽然很丰盛,但我们每个人都是吃了几口,就想放下筷子出去放烟花,可大人不给,说要等宴席散了,才能出去,我们只好无聊地看着大人吃。
我母亲那一桌,除了舅外婆和三个舅妈,还有我三个未出嫁都已参加工作的表姐,她们喝的是米酒,聊的是家长里短。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突然,舅外婆哭起来,原来她说起年三十,儿子都没过来接她回去,伤心地哭了。大家连忙一阵劝慰,好半天,舅外婆才止住了哭声,但眼睛一直是红的。
我父亲那一桌,人是最少的,外公和三个舅舅,还有我表哥,他不愿意跟我们小孩一桌,又不愿意坐到女人那一桌子,我大舅就将他拉在自已身边坐下。他们喝的是我小舅生产的白酒,聊的是国家大事和生意场上的事。我小舅有钱后,不但爱炫耀,还喜欢发号施令和教训人。酒过三巡,小舅不顾在座的基本都是比他大的,跟大家说话全是教训人的语气,令大家心里都不是很舒服。
首先,我大舅不乐意,在饭桌上直接就说我小舅自我膨胀,赚了点钱就以为自已是天王老子,谁都看不上。我小舅也不示弱,指责我大舅自从我外婆过世后,就过年才来看看外公,平常只有我大舅妈会过来走动一下,孩子们都很少过来,我大舅根本没有把自已当成这家里的一员。大舅对小舅的指责很生气,起身就要走,在二舅和我父亲的劝说下,才又重新入位,闷闷地喝酒吃菜。
小舅见自已差点把大舅气走了,便不敢再怎么说话了。二舅平时倒挺能说,经常妙语连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但因为公司效益不好,过完年有可能要下岗了,他心情不好,不怎么说话。我父亲本来就不善言辞,自然不会多话。一时之间,大家都只是闷闷地喝酒吃菜。
外公见席上气氛不对,便放下筷子说道“我都八十岁的人了,还能过几个年,平时你们各忙各的,连个人影都不见,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过个年,还这么别扭,让人心里难受”
小舅听了外公的话,便拿起酒杯,自罚一杯,向大舅道歉。然后又自罚三杯,请大家不要介意他说话。大家见小舅主动认错,纷纷拿起酒杯,自我检讨一番,很快欢声笑语又起,我父亲酒量最差,被灌醉了,对着我母亲大呼小叫,也算是威风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