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年近五十的高瘦老头,看起来面善实则笑中藏刀,被学生一众称为“笑面虎”。
学生们接连走进教室,在看到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的熟悉的身影以及四块黑板上整整齐齐的板书后,纷纷垮了脸。
一个个看似面色平常,实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都回来了?”顾鸿向上推了推眼镜,扫视全班,语气还算平和。
无一人敢言,安静如鸡。
无他,只因枪打出头鸟,谁先开口,谁就会荣获优先被注意选择的地位。
十七八岁的年纪,把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唯将每位老师的心理性格习惯琢磨的透透的。
“行,那我们就开始上课。”顾鸿的声线轻,但极具震慑力,他翻动着手中的课本,头也不抬地说:“把你们周末写的作业翻出来,我挨个检查。”
他之前从不检查周末作业的,这次倒是意外,偏偏学生们最怕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
一瞬间,刻意压制的哀嚎声还是此起彼伏的响彻教室。
眼看顾鸿走下讲台开始检查。
桑稼宁一片空白的脑袋才有了色彩,她茫然地扭头看童砚濯:“你不是跟我说他不检查啊。”
童砚濯百无聊赖地转笔,闻言抬了抬眉,无辜道:“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受什么刺激了啊。”
“……那你写了吗?”
童砚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一声,说:“搞笑呢?我是何等好学生,当然~”
盯着桑稼宁,他话锋一转顿了顿,颇有几分得意洋洋的姿态说:“写咯。”
“你好顶,跟我说不检查,结果自已偷偷写。”
童砚濯摊手:“这不怪我,这就跟你写英语作业一个道理。”
桑稼宁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手忙脚乱地掏练习册翻页书,用气音说:“要死了要死了,一个字没动。”
童砚濯斜着身子,迟来的求生欲勾笑提议:“诶,要不咱俩换一换书?算我对你的补偿?”
“拉倒吧,他又不是看不出来,咱俩字差多少你心里没数?”桑稼宁头脑发热,手却因情绪波动而不受控制地突然无力起来。
真是倒霉的开端。
童砚濯听不得了,不满道:“你这就不礼貌了,话里有话啊,写字不好的是谁?肯定不是我,要不我们比比?”
桑稼宁无语:“你是小学生吗?什么都要比一比?”
成绩比就算了,字迹也要比,真是闲的没事。
童砚濯抬了下眼睑,撅了撅嘴角耸耸肩没接话。
桑稼宁慌里慌张地扯过童砚濯桌上的练习册抄写起来,也没顾得字能不能看清,反正是写上去了。
正窒息着,余光中顾鸿的身影已经走到中排位置,抽空随便抬头一看,座位基本空着,而讲台上刷刷地站了一排。
她加快了手中的速度,字体越发飘逸难辨。
顾鸿一边看一边说:“你说你们啊,可是被我抓到了吧,不写作业,啊。天天看着你们每天是叮铃咣当的,以为多牛呢,这么快就过上老年生活看酒下菜,怎么?准备谋权篡位?”
“算了,没写的主动点站起来,我也懒得看了,年纪大了,看你们作业也算是让我老来怦然心动了一番。”
其中几个笑点低的学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但又碍于场面,只好面红耳赤的尽力憋着。
“还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能笑出来的。”顾鸿看着他们,厉声道:“再说一遍啊,没写的主动站起来从轻处罚补起来就行,一旦被我查到的,这个礼拜数学课全给我站着上。”
一个礼拜少说七八十节课,语数英各占百分之三十,基本上站没边了,没人愿意干这事。
话音刚落,哗啦啦接连凳子拖拉的声音响起,乌泱泱的人影慢腾腾站起,灰暗了视线。
“诶呀,你看看,这多少人。”
顾鸿清点着人数,全记在教案本上。
桑稼宁手依然写着,抬头看,前桌杨佳雯正好严丝合缝挡着自已,她看了看还剩两个大题的作业,心里焦灼着要不要站起来。
犹豫几秒后,仍旧没停下手中的笔,左手撑着桌面,就在屁股刚离开板凳一公分,一只白净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隔着袖口压住她的手腕。
毛绒绒的脑袋低在身旁,桑稼宁脸皮薄,僵着身体没好再继续站起来,只好重新坐回座位。
童砚濯声色平平:“捡个东西。”
“……”桑稼宁撇着嘴,扫了眼地上,无语地问:“什么东西?”
“笔。”童砚濯把握在手里的笔露出来,然后奸诈地笑着调侃:“刚刚愣什么神?期待我是青春偶像剧里为你放弃作业的男主?”
被戳穿徒存侥幸心理的桑稼宁有点心虚,但还是佯装气急败坏地怼回去:“谁那么以为了,别往自已脸上贴金啊。”
童砚濯笑而不语,坐直后又轻飘飘地说:“好了,你安全了。”
一个班五十多号人,后排愣是站了整整两排的学生,在座的不到全班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七班采光是整栋楼里最好的,这刚七点出头,明艳耀眼的阳光就映得半个教室亮堂堂的。
学生时代,除了上课写作业,任何事情都是乐趣,尤其无论大事小事都能和同桌拌嘴的情况。
在桑稼宁第N次问童砚濯黑板上的板书后,他忍不住了,支着脑袋认真地说:“宁要是眼神实在不好,配个老花镜呢?”
桑稼宁探头边看边写,无奈道:“我真不是看不清,是这里太反光了,看不见。”
“那你让我好好写完再抄不行?”
犹如酒精倒入脑中,醍醐灌顶,桑稼宁竖起大拇指,赞叹:“你好聪明啊,我怎么就忘了呢,那你赶紧写吧,写完我抄你的。”
之后,桑稼宁还真就只听不写。
顾鸿占了十几分钟将上周的难题收了尾,又突然一反常态地说完检查笔记,这下桑稼宁可谓是慌了神,他们这一排也就只剩四五个学生,不多会儿就能轮到她,这回可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
也可真是不令她失望,仅仅几秒钟时间而已,顾鸿已经站在她身边。
看着她只写了两行的笔记,面色一黑,低头说:“新同学昂?”
桑稼宁蚊子音应声。
“没写想必是肯定有把握会了吧?”说完,没给桑稼宁解释的机会,直接吩咐:“那上上面去,把黑板上函数那道题做了正好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果真是倒霉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无论如何,今日这劫,是非让她渡不可了。
桑稼宁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站起来,在全班带着怜悯又紧张的眼神中,磨磨蹭蹭地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根短小的白色粉笔。
面对着第一块黑板上的函数题,犹豫几秒,写下一个解字,就再无下文。
顾鸿还在台下转悠着,偶尔朝讲台上投去几下目光,见桑稼宁迟迟不动笔,宽慰道:“会写多少写多少,总不能一个都不会吧。”
桑稼宁心虚地嗯了声,捏粉笔的手更用力了,她一点不会怎么办啊,除了一个解,真无从下手。但凡是数列或几何她都能写出点东西来,函数是一点不会啊。
童砚濯看着讲台上孤零零的背影,弓腰从桌兜里拿出一本新的小册子,凭着模糊记忆翻出相对应的一页。
接着,只听“刺啦”一声在寂静的教室响起。
与此同时,黑板上也传出“哒哒哒”写字的声音,童砚濯抬眼一看,原来是桑稼宁把题目上的条件抄了一遍。
他没忍住轻笑,这倒也是个办法。
宽大臃肿的衣服将她整个人衬得更瘦弱了,纤细的手臂举起,袖口直接落到接近手肘处。
白嫩的手臂和墨绿色的黑板有着鲜明对比。
鬼使神差的,童砚濯看了好大会儿。
久到,数学老师重新绕过来时,一眼就看出端倪。
顾鸿秉着怀疑走到桑稼宁座位,狐疑发问:“砚濯,笑什么?”
童砚濯平日里是数学课上为数不多比较稳重的学生,顾鸿也更有耐心一些,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的模样,不免有些诧异。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后排角落,桑稼宁也不例外。
童砚濯急忙收起笑容:“没事没事。”
许是祸及殃民具象化,顾鸿听后非但没有满意,反而莫名油然而生出一股隐忍的怒意来,板着脸命令道:“没事?给你找点事干,上去把立体几何那题给写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擦肩而过。
与此同时,在别人看不到的小角落里,一只带着温热的手碰到桑稼宁手臂上的皮肤,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传来细微的一阵疼。
“咚咚咚”
再次抬眼时,童砚濯已经站在最里面那块黑板面前,一手扶着黑板边缘,一手捏起粉笔毫不犹豫地写起解题步骤。
不疾不徐,很是自信。
再看看自已,简直就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南北极限之差。
桑稼宁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余光瞥到数学老师在最后一排站着看书,捻下烦乱的心绪,悄咪咪打开童砚濯塞给她的纸条。
掌心大小的纸块上,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写着一堆字迹工整清秀的数字,还特别标注了第一小题和第二小题。
桑稼宁没在意纸状,惊喜地抬头望向童砚濯。
被看的人依旧专心凝视着黑板。
他的纸笔字很好看,黑板字反之,歪七扭八快越写越歪的字迹在不大的黑板上摆开。
大概是感知到她的视线,童砚濯突然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桑稼宁倏地吓了一跳,急忙转回头,定了定心神后,慢悠悠地开始照着写过程。
童砚濯先一步写完题,没着急回座位,反而微微侧眸,注意着桑稼宁。
桑稼宁微微抿唇,面色露着些许怕被发现的慌张。
阳光照的她身影暗淡,只能看清侧脸轮廓有致,蓬松的刘海别在耳后,单独有几根调皮的发丝溜出来。
她下笔一笔一划的不紧不慢,板书比纸上圆珠笔手写字体还要工整很多,一排挨着一排没有一点倾斜。
是让人一眼看过去赏心悦目的板书,尤其与两黑板之隔的童砚濯板书形成鲜明对比。
以防老师觉得她是抄的,还故意只写了一些在她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些步骤。
至于第二题,直接没写。
先不说第二题过程是第一小题的二倍,就是让她写了,她都不信自已会。
草草写完后,她转身放下粉笔,站在讲台上看向数学老师。
顾鸿听到没了粉笔写字的声音,放下书走上讲桌。
他先是看了看童砚濯的解题过程,一边看一边点头,面露满意,夸赞说是标准答案,让大家都学一学。
接着他又看向桑稼宁的步骤,只扫了一眼,淡淡道:“你这同桌是不是有什么魅力啊,怎么他一上去你就会写了?”
台下传来窸窸窣窣嬉笑声。
桑稼宁心虚地手心冒汗,手指抓着衣摆,低着头不敢看数学老师的眼神。
她能说什么,总不能当场直接承认吧。
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写。
好在数学老师也没为难,挥挥手道:“行了,下去吧,以后在这种题上多下点功夫,这几个题比较经典所以我单独拿出来了,大家下去有时间多琢磨琢磨。”
后面的时间,老师没再叫人上去写题,就着童砚濯和桑稼宁写的两个题讲了起来。
为了弥补对老师和自已的欺骗,桑稼宁后半节课听的相当认真,笔记本上满满的红色蓝色交叉笔记,包括但不限于每一步骤的由来。
“诶。”
板凳倏地被碰了下,写在纸上的字迹拉出很长一笔。
“我这么帮你那么大忙,有什么奖励没?”
桑稼宁看着那条黑线气愤不已,伸手往外拖拉凳子离得远了些,装作没听见继续写。
童砚濯不厌其烦地又问:“问你呢?有什么奖励没?”
桑稼宁撕下一张纸条,写下一句话丢过去。
童砚濯捏起纸条,端着气质慢悠悠地看。
是清隽潦草的字迹:下次英语挑写,我救你,别打扰我听课!!!
童砚濯将纸条攥紧在手中,勾唇微笑但还是傲娇道:“谁让你救了。”
当沉浸在某件事中,那段时间过得格外快,下课铃响起,顾鸿写下最后一步宣布下课,班级里瞬间哄闹。
桑稼宁难得这么认真地听下整个数学课,累得不行,双臂高高抬起抻了抻身子,接着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趴在桌子上补觉。
“濯,让我抄抄你那个小册子呗。”柳熠辉回到自已座位上,转过身来问童砚濯。
童砚濯合住手边的小书,扔给他。
柳熠辉接过转回去翻找,突然发现有一页缺了很大一角,他挠挠头边扭头边问:“诶嘿,你这页这个题咋被撕了啊,谁这么缺心眼儿?还专门抠成心形?这群娘们儿疯了吧!”
柳熠辉的声音不大不小,桑稼宁却听的很清楚浑身凉了一瞬,手迟疑地伸进口袋深处去摩挲那张已经被揉成硬块的纸。
尖锐的角冷不丁刺到指腹,桑稼宁抖了一下下意识蜷缩手指,脑海中映现出上课讲台上的那一幕。
回忆收拢,的确是心形的,只是她当时只顾着惊喜并没有注意。
她单手打开纸团摩挲着纸面,把脑袋垂的很低。
窝在臂弯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少女阳光中浮在脸颊上淡薄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