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覆那张脸害她做了一晚上的恶梦。整晚都担惊受怕,根本就没有睡好。因此第二天也起晚了,大半个白天都拿来补眠,等她能量补充完毕,终于可以精神抖擞上山打老虎的时候,日头早已偏西。火烧云撩得半边天都是红的,映得满世界血红血红,宛如徵兆。
红彤彤的渲染也盖不住大乔脸上的菜色,她为了又一个夜晚的来临而感到坐立不安。
如果可以,她很想逃到有人的地方去。人越多越好。她总觉得人界是光的那一面,灵界是背光的那一面,两面背靠背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与盛世繁华的人界相比,灵界总爱遮遮掩掩,好不容易象地球自转一样轮到光照光合作用的时候,灵界就要习惯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自己了。如果灵界六族混杂在人群里,不管是妖还是魔或者是鬼,都会忍不住收敛自己的本性,假装自己是个好人。说不定在人群里,广覆就不会出现,就算出出现,他也不敢乱来。
大乔很快打碎了自己天真的盼头。
曲终人散,繁华落尽。一旦到了深夜,人类活动基本就停歇了。再热闹的街头也会变得寂寥瘆人,到时候她落了个大单,更容易迎头撞上广覆。一想到昨夜正面面对的那张大白鲨笑脸,大乔就不寒而栗。但是坐在家里,睡不着,被子蒙头也盖不住她浮想联翩,怎么办?难道要她邀请猫先生同床共枕一起假寐吗?真睡还怕动手动脚,假寐就更容易出事了。大乔自嘲的想,不怕他腻歪,就怕她控治不猪记几啊!完了,想像都想得不够利索了。她偷眼看一眼坐在窗边静眺出神的毛太铭。看样子他也精神得很,不象是要日落而歇的模样。
这就更糟糕了。
昨晚两人同床而眠,勉强唬过了大魔头。今天……大乔咳了一声,打破了室内寂静。“今天晚上广覆……应该不会来了吧?”
毛太铭回过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想得倒美。在孩子没有到手之前,他恐怕会天天晚上来督促我们。”
大乔泪目。她就知道!
“对不起。”
毛太铭奇了:“你道什么歉?生不出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大乔脸大红,冲口就反了他一句:“有问题那也是你的问题。”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毛太铭的脸色很奇怪,眼神勾着魂似的仿佛在问:要不你来试试?
大乔大窘,她连连呛咳,连一口新鲜空气都吸得好费劲。她只觉得此生无处安放,只想赶紧岔开这个糟心的话题。她一双手把自己全身拍了个遍。
毛太铭看不下去了,说:“你是打算把自己拍灰拍干净了送上门给我啃吗?”
大乔手顿了一下。
这个“啃”在灵界里显然具备两重意义:第一重是单纯字面上的意义,啃,啃个精光,囫囵下腹的啃;第二重则是很人类化了,“啃”, 如果双方身体健康,啃一晚上可以啃出个娃娃来。
大乔脸色超级难看,她抬起头说:“我手机不见了。”
毛太铭挑眉。不要提手机!一提起手机他又想昨晚为什么一拐肘子把她手机甩飞的原因。
“我去买个手机。”大乔说。
毛太铭跟着她站起来。“要手机做什么?”
“方便联系。”
毛太铭哧的一笑,两手插兜里就跟着大乔出门上街,一路晃到了最近的移动营业厅。里面有大把的手机任君挑选,只要兜里带着钱,什么型号什么功能的都有。大乔给自己挑了一部华为商务机,经久耐用还能砸地板不散架。
毛太铭:“我也要一部。”
大乔瞪着他:“软妹币四千。”
“什么币?”
“人民币,阳间币,现在和阴间币的换算率是1比无穷大!”
营业员脸色都变了,磕磕巴巴地问:“小、小、小姐,你刚刚说和什么币换算?”
不管营业员如何风云变色、战股抖筋,反正毛太铭听懂了,他冷冷一笑,右手在左手手指上一撸,一枚翠绿的玉扳指凭空出现。他“咯锵”一声将扳指摆在柜台上,掷物有声地说:“这东西够以买个手机了吧?”
晚上营业厅人不多,一点小动静便能惹人侧目。立刻就有三三两两好事的吃瓜群众围拢上来。哪怕没几个人识真货,也被玉扳指的体积、成色以及造型给唬得一愣一愣。
有人嘀咕:“这么大……要是真品怕是价值连城吧?”
还有异想天开的:“不会是从哪个老祖宗的坟墓里挖出来的吧?”
这位大哥,你盗墓笔记看多了。
营业员见惯了钞票,要不然也是刷卡或是扫二维码,这么原始的以物易物摆在她眼前她还真没辙了,冷汗在太阳穴上凝成了斗大的水珠爱滴不滴,她求助似地望着大乔,满脸都是“这货到底从哪个朝代穿越来的”表情。
大乔飞快地捞回玉板指,满脸铁青地道:“两部手机,一金一黑,我刷卡!”
MMP,差点被猫先生一手神操作给震得神魂颠倒。
夺了手机,她拽着毛太铭飞快地逃出营业厅,跑了相当长一段距离确认没人注意,这才把玉扳指交还给他。“拿好了。现在人界早就不流行以物易物了。现在是货币交易。你突然甩这种东西出来,真正做生意的人不敢收,反而会惹贼惦记。”不过看毛太铭表情,大概是不担心贼惦记这一回事。
猫先生也不接回玉扳指,而是神色倨傲地看着她。“你拿着吧。这是从狐仙族传下来的通灵法器,再炼化五百年就可以炼出灵识晋升为灵器。灵界里也算是独一无二的法宝,可攻可守,只是不太适合女孩子的手。回头我帮你改一下造型。”
符大乔暴怒道:“我拿这东西干什么……”
吃吗?她牙又是钢蹦儿的。
“算是我的聘礼。”
大乔当场一抬脚,差点以标准投掷姿态将手里的烫手山芋远远地扔出去。她被毛太铭一把捉住手腕,大力拉到近前。两个人鼻尖贴着鼻尖,近到柠檬香里混入淡淡的冷梅香,香合着香,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香。
符大乔屏息凝神瞪大眼。
猫先生脸上光影交织,半是英俊半是邪魅。他一身黑,几乎融入半昏半昧的夜色里。大乔被他捉着手,就象一只被夜魅逮着的猫崽子一样楚楚可怜。
毛太铭低头嗅了嗅她的手腕,动作亲昵到无法言喻。
大乔心生不祥,战战兢兢地问:“你、你嗅我做什么?”难不成他从气味里可以嗅出什么信息?和嗅觉有关的神通一般出现犬妖身上,也有近亲族系的妖鬼有幸获得此神通。大乔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幸。直到毛太铭一语戳穿她的梦幻泡泡,她才脸色大变。
“你不喜欢我吗?”面对率直、完全不拐弯抹角的提问,再怎么违心的话也说不出口。毛太铭和她面贴面站在街道暗角之处,擦肩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没人抽空拨冗看他们一眼。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灯光贴在脚边,往上反折半映他的脸于光辉之中,另一半则隐于昧色之内。常常是 一个眨眼的时间,圣洁与邪魅就在他脸上交错闪现。
“可是我看你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啊?”
有这么大言不惭的吗?脸呢?
大乔无语地望着他。她有心收敛心绪,可惜他贴得太近,近到她无所遁形。她结结巴巴把心底最疑惑的事抖了出来:“聘、聘……”呸!“结婚什么的,不是权宜之计吗?”
反正是晚上,看不清到底是夜太黑还是脸太黑,毛太铭沉寂了半晌。“权宜之计?”
“不是因为敷衍广覆?”
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不抽身便成仁,任谁听见大魔头轻飘飘地请求:“你们结婚吧。”言下之意就是结婚就放过你们,兵不血刃无战而胜,这样的结果谁不想要?反正大乔是不会拒绝的。转念一想,大乔暗暗“靠”,她个傻大脱了线的,全程只有她一个人在拒绝,另一个人一直是很欢脱的“好啊”、“我同意”、“我认了”……到底谁才是符大乔啊?正牌符大乔尴尬地别开了脸。
有一只手坚定不移地扳过她的下巴。“你就说你喜不喜欢我!”
大乔:“……”
“默认就是喜欢了?”
大乔:“……”
“那我再问你,我娶你你有没有意见?”混蛋纨绔大尾巴狼终于露出了邪恶狰狞的真面目,磨牙吠吠向羔羊。
大乔内心挣扎成无数个小九九。她今天醒来之前短暂地做了一个梦,太鲜血淋漓以致于记忆深刻。梦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洗脸池旁,满头满脸的水珠子往下滴,看镜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倒影,她就直觉这个地方的活人只剩下了自己。荡风的窗帘,无门的墙壁,还有楼上亮得刺眼的空茫的白炽灯灯光……她在梦里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死去很久的广覆提议她和猫先生结婚——简直是春梦。虽然春梦环境很不友好,但她还作死地在一片大好山河的呼喝颂赞声里大喊“我不愿意,我不嫁,我不结婚……”一边拒绝一边心里被针扎得滴血。醒过来才知道哪有她拒绝的余地?不过是场梦罢了。春梦一场,惊梦一场,伤梦一场。于是她扶着冰冷羸脆的陶瓷缸软软地滑下去,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不能自己。如果再给她一个机会……
结果不等她自我挣扎个结果出来,毛太铭已经在耳边低声说:“默认就是同意。”
嗯?
大乔眨眨眼,终于从空茫的状态里抽回一点灵智:“……”你他妈都说完了还让我说个毛线团团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毛太铭把拍指拿在手里揉了一把,然后就神奇地套在大乔无名指上了。严丝合缝,不大不小刚刚好。他就着这个势轻如薄风浅雾般不着痕迹地凑了过来,大乔本能地僵了一下,然后听见一声细得不能再细的嘀咕——
“也不看看我是谁,区区一个天魔而已,能强迫我娶老婆吗?”
大乔微微启了个唇,便被他顺理成章盖了个印。
这个印盖得极其柔情绯侧缠绵致极,内含的气魄与三年前悍然压下来的截然相反:很小心,很叵测,很有一些探询的意味夹杂其中——三年前我这么吻你的时候你会自己粘了上来,这一次?
大乔望着他,探询着他的意味。
那一次是无心,这一次是有意。你呢?
那双金色猫瞳幽幽地望着她,半映光半留昧。他不急,也不言不语,但试探的动作渐渐变得凝重而迟疑,目光在闪烁不停的霓虹光彩里变得惊疑不息。三年时间,对灵界而言不过是屈指一弹的瞬间。留在人界的人会不会因为周边时间的短促而被同化?她会不会忘、会不会变,会不会觉得三年前那一场短暂的相遇相聚已经无关紧要?
猫的眼睛就泄洪般泄出了这么多的信息。
大乔的眼框骤然就湿润起来。她在梦里嚎啕大哭,也在现实里留窗,在熙熙攘攘的世界里来往穿梭心中只会空空荡荡。求而不得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面对一息尚存的温情有谁愿意舍而弃之去将就忍耐长久的寂寞?与天道相比,万物刍生都不过是短短一夏间乍开乍谢的花,芬芳时短不长存。不如趁此良辰美景交颈并头,又何必明日寻欢?
她双臂向上交错相迭,在他颈上环过两圈,扣出一个死环。她看见他眼里迸出惊喜的光芒,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嫁吧,娶吧,有情人总该成眷属,既然心属朝朝暮暮,总不能拜个把子做兄妹吧?广覆又如何?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还怕了他不成?
总有一粒尘埃落定之时会发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