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隐隐绰绰混合一些虫嘶哇鸣之声。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药师罗看了看天色,她引着二人走入院后的小屋。是一间布局简单的二室一厅,里面有一种合该如此的小巧玲珑之美。她让两个人进了屋,挤坐在小巧玲珑的沙发上。“尽量长话短说。再过一会,我朋友也该回来了。不方便留你们。”
朋友?大乔从满脑子的混沌里勉强抽出一丝清明。“你朋友也是九地之外的人?”
“不,她是九地……的鬼族。”
不知为什么,大乔总觉得药师罗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温婉的笑容很诡异。
“彼质尖顶曾是我界三大圣者之一,曾经因为自身的大功德而获天道嘉许,脱离了轮回以肉身入道。”
“肉身入道?”
药师罗朝大乔友善地笑了笑:“就是你们常常提到的‘羽化登仙’。”
毛太铭冷笑,眉目间渐渐升起一股戾气。“这也算天道嘉许?我看是天道担心他在那个世界太强,因此故意将他抛进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好让他重新来过吧?这算是什么天道!”原来公正竟只是一个笑话!毛太铭闭了闭眼,眼前全是父亲抱着母亲撑开鬼域后被看不见的小鬼啃噬肉身的身影。他紧紧握拳,咬牙咬得几乎出血。对天道的憎恨几乎涵盖了所有情绪,恨不得立刻堕身入魔,从此与天道背向而驰……一只滚烫的手悄悄地盖在他的手上。他一震,眼前铺天盖地的血雾忽然退开,重新一片清明。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手,但是此时他心绪不稳,不想与人交流,于是微微一挣,可惜没有摆脱,反而被抓得更牢了,大有永不罢手的意思。
——太铭,不要被我们所牵绊。选择你该选择的,选择你的命运。
毛太铭看向大乔。小老虎一定是感觉到某种徵兆,因而害怕起来,一爪子拍在他的手上,战战兢兢地试图安抚他。毛太铭心口一暖,微弯嘴角,心情忽然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整个人都静了下来。他四处追踪药师罗是有原因的,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人,自然不能前功尽弃。“药师罗,有件事我一定得问仔细些,”毛太铭凝神轻问:“你还记得那条沟通两个世界的空间裂缝在哪吗?”
药师罗赫然瞪大眼。她还来不及表示惊讶,便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她分了神。“今晚真热闹,一个两个都来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从门缝里飘进来,毛太铭拉着大乔猛然起身,大声制止她:“别开!”
门开了。
广覆站在门外,视线越过药师罗落在毛太铭和符大乔两人身上。他明明笑得如沐春风,眉眼弯弯却渗出令人胆寒的魔气。
毛太铭啧了一声,心想:还有完没完了,竟然追到这里来?
“太铭,”广覆笑着摇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药师罗看看一脸紧绷的毛太铭和符大乔,再看看广覆。“你们认识?”
“是啊。”广覆替缄默不语的两个人回答。“这两个都是我的小辈,总爱到处乱溜达。现在夔地不太平,不盯着他们,恐怕又会惹出什么麻烦。”
你才是最大的麻烦!符大乔内心暗暗咆哮。
药师罗愣了愣,笑出声。“一妖一鬼,怎么会成为魔物的小辈?”
广覆是天尊大圆满的天魔,只要不刻意显现自己的魔纹,藏匿一身魔气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想到药师罗轻易就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他不由讶异地仔细端详。这一看,竟然看出些名堂。“啊,我见过你。”广覆盯着药师罗,“你不就是那位跨界而来的小公主吗?”他的目光落在药师罗的额头上。药师罗心头一凛,人往后退开一步。广覆不带任何威胁意味的伸手,轻轻抚在她额头上。“我记得上次你的额上还贴着一枚额钿,金灿灿的,很漂亮的一枚宝石。”
毛太铭握着大乔的力道骤然一紧。
广覆挑着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毛太铭。“就象当年侧女额间的装饰一样。”
“放肆!”药师罗突然发难,拍开他的手。下一秒,她眼前一花,只见广覆探手成爪忽然探上前。
“闪开!”毛太铭提醒了一声,自己抱着大乔闪一边去了。
药师罗腰往后折,折出一百八十度,双手撑地的同时高高翘起一脚维持平衡,整个人颠倒成了半个倒立。她身如满月腿如绷弦,用芭蕾舞者兼瑜珈大师的专业姿态避开这一击。当她昂起头的时候,大乔睁大眼仔细看,果然看见两眉之间有一块小小的凹痕,象是很久以前有什么东西从皮肉里抠挖出来,落下一个永远不能消失的痕迹。可是在广覆点明之前,她和毛太铭都没有注意到药师罗面上的异样。
障眼法?
广覆直拳朝下又是一击,只见药师罗刚刚张如满弓的身体蛇似地扭动滑开,险险避开。一眨眼的功夫,她又躲开了第三次和第四次攻击了。广覆脸色一沉,右颊上的黑色魔纹渐渐浮现出来,他原本英俊的面庞上浮现出森森魔性,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找死!”他轻哼了一声,一身黑雾腾腾。右手挥掌而击,左手掐诀而攻,几乎是铁了心要置药师罗如死地。而药师罗在电光火石中和他对上眼,眼中微光一闪,突然改变了风格迎着他的攻击一头撞入他的怀里。广覆也被这种找死的举措惊到了,略一偏头看见她张开嘴,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说:“啊……”
背后平地掀起一阵戾风,直冲着人的后脑勺削过来。
广覆侧身闪开,同时把怀里的药师罗推出去。之前在他频繁攻击中仍能保持姿态优美的大美人现在被他推出来,连最基本的优雅也不能保持,踉踉跄跄地倒退,撞到身后茶几,顿时露出一个粗糙滥制的吃痛表情,整个人瘫在地上糊成烂泥。
前后对比,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同一个人。大乔目视眼前一切,脑子里自动回放药师罗的一切所作作为。从最初她转过身来开始,中间的娓娓而语,与广覆的碰撞,那些宁可被动闪避也不愿转换主动攻击的手法,最重要的是她侧身旋让的时间那双眼里诡异明亮的光华……广覆阴郁地看向她和毛太铭。大乔一身汗毛立刻倒竖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毛太铭:“我看我们应该回去了。”自己走回去,总比被人揪着后脖颈丢回去要好。
还没等广覆过来捞人,从屋外冲进来一个女人。
广覆不得不再一次侧身让开,定睛一看,顿时“呵呵”笑出声。
“阿罗!”冲到药师罗的是一个短发女人。这些年不见,她满耳朵扎孔还嵌唇环的模样变了,多余的装饰卸干净之后,倒还回来几份清秀之色。她暗色系的眼睛里流动着一抹紫罗兰色的水光。“阿罗,你怎么样?”
符大乔“啊!”的一声,指着那个眼里只看得见药师罗的短发女,手都抖了起来。“瘟……瘟……”这不是昨天晚上的女瘟鬼吗?昨晚光线不好,一鬼一魔凑成一团差点把大乔吓得一佛惊起二佛爬墙,那场面到现在都让人记忆犹新。
瘟鬼也抬起头,看清大乔后她莫名其妙露出一个惊愕瞠眼的表情。大乔感觉她挺高兴再次见到自己的,她朝大乔探手,吓得大乔往后倒仰。两个人之间突如其来的互动把旁边的人都惊到了。药师罗眼疾手快一把逮着瘟鬼:“温意!”
毛太铭也揽住大乔往更远的角落里缩过去。
“阿罗,那个女人!”瘟鬼指着大乔,眉开眼笑的,都快结巴了。“快抓住她……”
“抓什么抓?她是我朋友的朋友。”药师罗笑语盈盈地带过去,意味深长地扫一眼大乔和毛太铭,将瘟鬼温意不动声色地扣在自己身边。这两个人之间充斥着诡谲着互动。大乔仔细观察一番,觉得简直象宠物和主人之间的关系。
“药师罗,这个瘟……温意就是你说的朋友?”
药师罗轻轻嗯了一声。温意喜滋滋地望着她,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真的象一双狗眼。
一片阴影覆在药师罗和瘟鬼头上。药师罗抬起头,见广覆单手掐了一个法诀,另外一手五指曲爪往瘟鬼的天灵盖上罩下来。她悚然一惊,大叫一声:“等等。”一边挡住广覆,一边把瘟鬼拖到身后,她自己作为盾牌,横在两个人中间。
“阿罗。”被药师罗拖到身后的瘟鬼气得跳脚,但出乎意料的竟然不能反抗药师罗,只能靠嘴皮子发泄:“让我灭了他,灭了他!”
“哼,大言不惭。”广覆哧笑一声,反手扣住药师罗的手腕:“正好。我刚入魔道,饿得很。不如先拿你们垫垫底。”
“广覆!”大乔惊叫。
广覆漫不经心地笑道:“叫天尊。”以前他还是妖族之王、夔地之主的时候,大乔叫他“天尊”,他却要求:“在外面叫我广覆就好。”现在却反行其道,要叫他“天尊”。
药师罗偏不如他的意,叫了一声:“广覆。”
他暗幽幽的视线落在那个仰望他的女人脸上。“你叫我什么?”
药师罗嫣然一笑。“阿福。”
广覆的笑意僵住脸上。阿福?他不由仔细凝视眼前的这个女人,美则美矣,但还不能触动他的心……不,好像有一些不对。药师罗仰头迎着他洒下来的目光,好像沐浴在三月好阳下的金辉之中的调皮精灵,她甚至朝他调皮地眨眨眼睛。广覆身形一晃,过去的影像山呼海啸般自眼前划过去——
你就是广覆?
咦?龙真身?可是广明天尊并没有龙族血脉啊?
广覆、广覆,这名字听着不太好。以后我叫你阿福吧,让别人都不知道,嘻嘻嘻……你只要做我一个的阿福就好。
战火冲天,血染大地,凰皇族后院起火,久攻不克的防线终于崩溃了。朗朗乾坤之下,光火齐天。她身披凰红甲,脚踏白玉城墙,高高居上,犹如火凤临世。城内大火为她添辉般腾空而起。那一瞬间,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她大喊:广覆我喜欢你,但我不能抛弃我的族人!然后大笑转身,投入一片火海里成全了他毕生追求的滔天功德。
年轻时他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手负大鹰,用各种金银宝玉饰之,被它一抖翅膀统统甩落;它昂首振翅,总是跃跃欲试高翔而去,放它走吧,它却穿进电闪雷鸣的积云里,还未出世便化为了齑粉。醒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它欢快清越的鸣啼之声,再也没有比那更畅快的声音了,绕梁三月也不绝于耳。他知道那是天兆,预兆着他的未来,然而多年以后他顺天而为,梦里那声清啼竟然化成她的绝唱。
广覆我喜欢你,但我不能抛弃我的族人!
初时只觉得诀别理所当然,纵有遗憾,只叹人生起落有聚有离。不料时过境迁,离别竟成刻骨铭心之痛。前半生,他用一生至爱换滔天功德;后半世,他放弃滔天功德只求一生至爱。倘若天道有嘉许,该给什么?
饕餮曾直言不讳:广覆这一生,总在做错事。
药师罗仰望着他,轻快的嗓音里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阿福,我是捷羽。”这一声正中红心——广覆挣脱她,倒退几步,半晌,突然双手捂面地仰头惨嚎起来。不该是现在!不该是现在!不该是现在!
他恨声呜咽:“别看我!别看!”他不该现在遇见她,不该让她看见他这一身狼狈,于是自己先遮住自己的眼睛。
瘟鬼突然窜出来,趁他满身破绽的时候探爪朝他的胸膛刺过去。
“温意。”
鬼爪已经没入广覆胸膛。
“不要!”药师罗发出凄厉的呼号。广覆犹如不知痛一般突然化成一团黑雾掉头遁入黑夜,瞬间就没了踪影。瘟鬼手上满满都是红色的血——原来天魔的血也是红的,正粘粘地往下滴,她回头,脸上还洋溢着无邪的笑容:“阿罗你看……”啪的一声,她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头一偏,雪白的脸上立刻浮出一个十分明显的红印来,她不明所以地盯着药师罗。
“阿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