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毛太铭出人意料地约了谢必安见面。大乔吃了一惊。打从三年前开始，毛太铭不仅对鬼差不感冒，对谢必安这位鬼差头头也抱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现在能放下一切成见约人见面，这感觉就很一言难尽了，感觉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样。
盛夏将至。他们挑了一间步行商业街附近的哈根达斯店。店是新开的，但没有什么人气。这年头人都有一窝蜂的趋势，哪里新开一家店，头三天必须把店面的门槛挤破，以后就由盛极衰，能活过三年就可以抬头挺胸的关门大吉了。有些店受不了新店开张的三把旺火，火完吹把灰的市场行情让人悲恸欲绝，等关门大吉之前连日常积攒的职业道德都洒得满地都是，徒劳送人茶余饭后的闲话。
哈根达斯和别人的店不一样。从开店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没火过。一个冰淇淋球，就是一勺子探下去的功夫，然后就能卖出五、六十的价格，谁吃都能吃出一股智商税的味道。为了免缴智商税，大乔就是敲尽竹杆赚了两千万也没走进这种店过。
毛太铭出手四连炸，收官大小鬼，一举两得地实现了大乔“吃别人智商税”的梦想，简直是大乔这辈子天地良心的绝配。
毛小王相约，谢必安不敢不到。不仅到了，还到得早。等大乔和毛太铭推开门进店的时候，他老早就候在角落里一个隐蔽的卡座里。没点单，手边搁着一瓶喝了一大早的矿泉水瓶子。这边柜台里的营业员用隐晦的苦大仇深的目光时不时扫描他一眼：长得人模狗样，却坐在冰淇淋店里喝自带的矿泉水，不想活了是不是？
毛太铭走进来的时候，正值双十年华的营业员眼睛都亮了。跟在他后面的符大乔则被人选择性地无视了。
这就不应该了。大乔愤愤不平地想：论气质她比长发飘逸的毛太铭更男人，为什么这些女人还是能一眼明辨雌雄？眼睛里都不长些黄豆吗？
营业员殷勤地迎上前，笑容可掬又把握着分寸。“请问两位客人……”
“我们约了人。”毛太铭指了指角落里已经站起来的谢必安说。
营业员脸色一下就变了，对毛太铭的评价立刻从满分十分降到了七分。和矿泉水一伙的客人还能是个什么好人？评价七分也是看在他的颜值上才给的。
谢必安将毛小王和符大乔迎入座位。这一次他才有机会面对面地正视打量一眼符大乔，心里百味杂陈，眼神万般复杂。他想：符大乔真是捡来的狗屎运，走路上都能傍上一个超级大腿。运气这么好的人，以后他该怎么报复前面被敲竹杆的事？
两人屁股坐定，谢必安就毕恭毕敬地说：“想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客。”
毛太铭约在这里见面有两个大方面的原因。第一这里毕竟还是闹市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即使只是一群羊，也不必担心被匹独狼或是孤狮冲得没了队形，更不必担心吃饱了撑的天魔突然出现砸场，安全还是有一定保障的；第二，便是这里虽然处于闹市，但人流量很少，落地窗外就是人来人往，也不见谁往窗里面多瞟一眼的，隐蔽性很好。至于吃点什么？这一点还真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大乔就不同了。她就是抱着“吃谢必安家的智商税”才跟过来的。既然谢必安开了口，她便厚颜无耻地点了五种口味的冰淇淋球。
“朗姆酒，巧克力，牛乳，香草和酸奶味，先各来一球。”然后她看向一脸震惊的毛太铭：“你想吃什么？”言下之意，这五球都是给自己的。谢必安笑脸直抽抽。她还真不够客气的。要不是有毛小王在旁边，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前天才诈走了他两百公斤的阳间币，要是想在拈市买房的话，别说一角地板砖，就是一面承重墙都已经被符大乔给撬走了。
当着毛小王的面，谢必安不好说重话，满嘴黄莲嚼碎了往肚子里咽。给大乔买了五个球，给自己和毛小王各买了一个球。营业员原本冷沉阴郁的表情生生被一叠大红爷爷票砸成了喜笑颜开。
谢必安的心情可就没有那么美妙了。尤其是重新入座后，开局第一句话就把他砸得跳了起来。
“夔地已经出现了天魔。”
“什么！”谢必安凳子还没捂热，又一把起跳，还激动地把桌上的半瓶矿泉水给碰倒了。他头上电闪雷鸣，乌云罩顶。整个人就是大写的一个“倒霉”。给钱的大爷是老板，出钱的老板是上帝，店里两个营业员尽职尽责尽八卦地看了过来。谢必安面色阴沉地坐回凳子，顺手弹个响指，给这一桌张开了一个幻象鬼域，隔绝了外来打探视线。
“天魔！我早跟你说什么来着？尽早铲除，尽早铲除，尽早铲除！”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谢必安恶狠狠地瞪着吃得好嗨的符大乔，满脸都是“拿了我的还回来，吃了我的吐出来”的表情。他以为是那个在外流窜了三天三夜的新生小魔物突然有奇遇，吃了什么大补之物，一跃变成了极遇应对的对手。
魔族里有三魔不可以惹——人魔，天魔和魔神。自古以来只出了一个魔神，就是搅得天地都变了颜色的魔祖，是万魔的起源。人魔最常见，毕竟这世界上最多的就是人口，人多的地方有人成仙有人出神还有人堕魔。这不算是什么新鲜事。而且也不是所有堕魔的人都能成为人魔，就好像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一样。人魔算是三魔中最好对付的一种了。人魔之上魔神之下便是天魔了。天魔成形的原因很复杂，但他们强悍无匹，甚至沾一身专克魔邪的南明离火也不会一时半会被烧死。魔性传染程度也是人魔的三倍以上，达到了天魔想让谁变魔，谁就变魔，命中率绝对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夔地出了个天魔，就跟浣熊市出现了第一个僵尸一样可怕 。这个时候要么封区，要么退走，反正灵气衰竭的世道里谁都觉得自己没有实力能和天魔一较高下，既然如此不如回避。
谢必安只差没对大乔说“把那两百公斤的阳间币还给我！”这种话了。
毛太铭抢在他说话前面替大乔作保。“你们要找的那个小魔物两天前就已经消灭干净了。”被天魔一口闷了的这种话，他缩回了肚子里。灵界虽然流行互相吞噬，但是魔吃魔却异常让人感到不安。
谢必安并没有因为毛太铭说的话而宽心，反而脸色更加铁青。因为他意识到，乱序之地里钻出来的，竟然不只一个魔物。这是不是意味着在阴间鬼差的监管下，乱序之地仍然在朝着更可怕的方向发展？“这天魔是哪来的？”
毛太铭与大乔对视了一眼。后者挖冰淇淋球的速度放慢了不止一倍以上。她轻轻朝毛太铭摇了摇头。现在供出广覆要牵扯的事情太多了。药师罗也不知在两界流浪了多少年，却几乎没被人翻出过“非本地人”的历史记录，可见她隐藏之深；瘟鬼也不知是正是邪，但是跟药师罗扯上了关系，大乔就下意识地先藏起人再说；还有最让人感到棘手的凰捷羽。虽说仙廷灭绝仙族已经是几千年的事了，凰皇族却在这些年里意外成了“忠心报国却惨遭陷害被诛九族”的典范，凰捷羽做为凰皇族的末代族长，其肝胆侠义与美貌并存，成了人人口中皆碑的绝佳形象。现在突然有人说，凰捷羽夺舍啦！就跟黑化民族英雄一样的效果。更糟糕的是，这个即将黑化的民族英雄和天魔有那么一腿不清不楚的关系，惹她等于惹天魔，惹天魔等于迎接世界末日。
至少先维持一下表面上过得去的太平。大乔用眼神警告毛太铭。
可惜，毛太铭这边信号接触不良。“是广覆。”
大乔长叹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对面青白加灰黑的脸色。
谢必安嘴皮子都哆嗦起来了。“广覆？怎么可能是广覆？他不是殒没了吗？”
“应该是在散元归魂回归大自然的一瞬间，钻到了天道好轮回一个大空子，抢在阴阳生死循环保洁车回收废物利用的时候堕了个魔。”毛太铭一句长话不打标点符号一气呵成。听得谢必安差点背过气去，他不由自主地头上瞟了瞟，暗想：天道好轮回，象毛太铭这样态度不佳的天尊，不知道会不会被天道记恨？
直白一点说，就是广覆天尊刚死没多久，趁着魂魄还没有被摄入轮回之门，进入阴间的时候，大概也就是零点一秒的时间里把自己从妖气满满的状态黑化成了魔气满满的程度。这就和瞬间染黑一缸水的模式差不多。虽然还保持着“广覆”的外形，但内里已经有了质的变化。发臭、腐烂都是轻度说法。
谢必安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广覆天尊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的来历，谢必安可是知道一点的。提起广覆天尊，就连阴间阎王都讳莫如深。而且他实力超强，在灵界自认第二，没人敢越过他前面去摘下灵界第一的那一块牌子。这种谪仙一般的人儿，竟然堕成了天魔？
谢必安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自己都感觉有些气虚地问道：“只是天魔？”
毛太铭给了他一个白眼。“只是天魔？怎么，你还指望他变成魔神？”
难道不该这么想吗？凭广覆的实力，就是继任为魔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话，谢必安不敢直白的说出口。
“他三尸气还没强到那种程度，达不到进阶魔神的级别。”毛太铭果断地呸了他一口，接着神色变冷，话题一转：“我把你约出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咨询咨询。”
“毛小王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
“关于三十多年前八十一个玄机之子被灭掉的前因后果。”
谢必安差点把自己刚吐出去的舌头咬成两截。他苦哈哈地望着毛太铭。“毛小王，当下之急不是该集中精力解决天魔的事吗？何必横插一脚把陈年的芝麻绿豆给翻出来？”
毛太铭冷冷一笑，在桌子下悄悄把手搁在大乔的大腿上。果然如他所料，一直闷不吭声埋头挖冰淇淋球的大乔，这个时候已经僵成了一块化石。
符大乔与生俱来极其敏锐的直觉告诉她，玄机之子的事情关系重大。她一向自诩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小人物就更不该趟进不属于自己的那一淌浑水里去了。
然而毛太铭想的和她的不一样：玄机之子的兴起与衰亡都和符大乔有着莫大的关联，或者说得更过度一些，符大乔以后的生死都寄托在三十多年那一些因天灾异变而引发的人祸之上。虽然前尘往事已经了了，但是余威尚存，就象沉眠的火山一样，指不定哪天就来了个爆炸式喷发。
毛太铭有些害怕。能让天尊大圆满的他感到害怕的事已经很少了，但是只要和符大乔有关，就让他不得不提心吊胆。
符大乔的体温隔着衣料传过来，他的眼神一下变得冷厉起来。
“陈年的芝麻绿豆？”毛太铭冷哼了一声。“如果只是一点陈年的芝麻绿豆，你当初怎么想用这桩秘闻来钓大乔上钩？”
谢必安一个激灵，眼观鼻鼻观心地端正坐在毛太铭和大乔对面，心里泛出越来越浓的苦味。他当年怎么就没料到呢？一饮一啄皆为天意。三年前他一心想遵照阴间的嘱咐和大乔谈妥一笔交易，结果三年时间里他发现不必拿捏这位幸存的玄机之子也能达到目的，于是便作主将交易抛诸于脑后了。既然大乔没有把当年提过一管音的事放在心上，他就更不会提前尘破事了。
不料当年说者无心，旁听者有意。玄机之子被杀这件事没落在大乔心上，却在毛太铭心中扎了个深根。
只听毛太铭说：“如果我没猜错，广覆之所以能与天道争锋，抢在因果轮回之前弃前身堕成天魔，大概是占了一份玄机气运。”
他几乎幻听了旁边一地啪啦啪啦石头碎裂落到地上的声音，只是悄悄捏了捏大乔同样垂下来的手，以示安抚。
谢必安一听到“玄机气运”四个字，注意力也是不受控制地转移到了符大乔脸上。
果然如此。毛太铭垂下眼睛，声音愈发冰冷了。“我劝你还是老实交待的好，谢必安。”
“就因为你们有心隐瞒，已经让广覆成功占据了一份玄机气运。”
一个天魔就够可怕了。
而一个抢占了玄机气运的天魔就更让人心惊胆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