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覆即是天魔。
他已经张开了捕食的网，而他们都是深陷捕食网中的虫。
毛太铭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一言不发走到窗前，凝视外面永夜之景。落地窗上隐隐约约倒映出他阴沉的表情，金瞳在光暗交融之处闪烁。
檐下一排小探灯投射出束束柔和的光，打在外壁上晕染反折，远远一望，小屋炸开绵绵夜色，晶莹剔透地矗立在视界极致之处。它是人们手里把玩的水晶球，也是海上飘泊的孤岛，黑暗和孤寂一直包裹着它，为远方归途人亮起一盏茕茕弱明之灯。
小木楼是过去广覆亲手所建，与早已沦为废墟的海通大厦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海通大厦曾是夔地行政的核心所在，小木楼则是钉在两界不稳定节点上的一枚楔子。小木楼的具体作用不得而知，仿佛只要它钉在这儿一天，脚下摇摇晃晃的地壳便不会松裂。而海通大厦却是天魔降世后第一个被摧毁的标志性建筑。海通一毁，夔地便陷入暗不见天日的乱世之中。只有楔稳作用的咖啡屋，以其为核心持续扩散着广覆生前点燃的文明之火——不杀人、不食魂、不夺舍，孱弱的文明之火象风中残烛，拂而不灭，在黑暗乱世里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毛太铭现在才知道，解铃便是系铃人，给夔地带来兴盛繁荣的人，现在也是给夔地带来毁灭与死亡的人。
他瞪着窗外看不透的黑夜，久久无语。
大乔能感觉到他的思想斗争。正如当初她秉持三大准则坚定不移走在广覆天尊提倡的稳妥轨道上，为自己的工作、为自己的使命、为自己和同伴的牺牲而自豪时，突然有一天翻身滚进火海里，却看见应该死了三年的广覆，他脸上刻烙着繁复魔纹，对她笑道：“好久不见，大乔。”那一刻大乔的信念开始坍塌。
这一刻毛太铭亦体会到她当初的感觉。他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认知，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挣脱虚幻的束缚。他的实力已经达到了这个世界对灵界人要求的巅峰，再进一步追求力量只会使自己掉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古以来，追求力量永远止尽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哪怕他们动机都是对天道的绝对顺从。初代仙帝、魔祖、仪道天尊……要么消失要么堕魔，他们热烈地遵循或背驰天道意旨，为这个世界的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到头来都成了天道手里的工具，一旦用完便捻捻手指将他们搓灭了。广覆显然也走上了这条不能回头的道路。只有那些知足常乐甘愿蒙眼昧心的人能安然度过漫长时光，再自然散去一身浑厚之力入轮回复按人生起始键。
毛太铭站在窗前，视线望不穿包裹在外的黑夜，却看见了一处断壁悬崖。他突然醒来了，知道现在所行每一步都将成为选择，都将是天道给予他的考验：要么驻足以待无视生死，要么义无反顾坠崖殉道。前有初代仙帝，后有广覆天尊，都是他可以借鉴的榜样。
大乔觉得玻璃窗上倒映的模糊不清的金眸闪了闪，忽然就产生了一种他正通过窗户偷看她的错觉。
这种错觉一瞬即逝。
“和我说说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毛太铭说。
往往这种长篇大论的讲解师都有谢必安来承担。毛太铭仔细倾听。
谢必安几乎没有提到毛太铭和符大乔之间的关系。他数次意味深长地凝视大乔，却用极简练的方式从当年夔地四号坪小区的“失魂事件”说起。“失魂事件”应该算是大乔和毛太铭缘份的起始点，整个过程完全符合惊心动魄、面红耳赤等常见狗血肥皂剧剧情，但是从谢必安嘴里吐出来，却寡淡得象杯白开水。八卦之王范小贱也对这起事件很有耳闻，曾经补充了无数英雄救美、美人救狗熊的脑残情节，他数次张嘴想在谢必安复述的基础上强泼一万五千升狗血，给毛太铭一个“最详实”、“最煽情”的转播补充，却被搭档油滑岔开，愣是一句话也没完整吐干净。
毛太铭也许在两个人相互矛盾的语言里察觉到了什么，他又沉默了很久。
“杨极，英挚，丁覆朋……”他报了一串名字，都是目前残留下来的夜行者伙伴，“不能让他们知道天魔既是广覆的事。如果有必要，就消除他们的记忆。暂时……不，”这些并肩而战五百多年，情比金坚的战友，说不定都只是幻阵为了经营这个世界而制造出来的假像。毛太铭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愈发阴沉，他毫不犹豫地更进一步指示：“必要时连他们也杀了。”
“收到！”范无救习惯性的一挺胸，中气十足的回答。回答完毕，他“嘿”的一声心想：我他妈什么毛病？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干嘛还要听他指挥？再转念一想，背都驼了：还真得听，只要一日跳不出这个虚假世界，就得循着这个世界里的破烂规矩苟延残喘。
谢必安和范无救想到一块去了，他扶正眼镜框，冷淡地说：“当务之急，是怎么破解幻阵回去现实世界。”幻阵一旦被破解，自然也无法实现当初布阵时期望的炼魂为丹的目标。没有精纯的魂丹供其食用，天魔仍然虚弱，事情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急。”毛太铭说，“这个幻阵世界既然自成一个体系，就证明主持法阵的人并不在阵中，这个法阵只是循着一条原始的天道法则自行运转，自成一个生态体系。大部份都是假的，只有被摄进来的魂魄才是真的。破阵很容易，关键是得找对阵眼。”
“阵眼在哪？”谢必安问。
毛太铭沉吟：“可能是件物品，也可能是个假人。什么东西出现了让人感觉最违和，想让人不自觉地回避，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大乔张了张嘴，她觉得毛太铭说的阵眼极有可能就是她遇上的广覆。但是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给惊悚到了。“魂魄？你是说我们现在都魂体？”她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察看。有体温、有脉搏、有皮有肉，怎么看怎么都不是虚质的魂体。
毛太铭这才转回身，靠在玻璃上双臂环胸，鄙夷地望着她。“依我推测，我们确实是摄入幻阵的魂魄。真正的肉壳应该在某个角落里沉睡。”
大乔蓦地回想起刚刚闯入幻阵时，四周一片漆黑，她耳边连绵不绝的轻浅的呼吸声。“呃，你说得对。”她喃喃地回答。不得不承认，毛太铭的推断与实际情况已经差不多了。如果让她来推理，只会越想越混，压根联想不到摄魂入阵这一出戏。
毛太铭一眼就看穿了她窘迫的原因，冷笑道：“连这都不懂？这个法阵是天魔用来炼制魂丹的法阵，换句话说把肉身都摄进来，还要多一道炼制程序，又不是榨柠檬汁，哪需要那么多麻烦。”
大乔满脸通红，呐呐地回了一声：“哦。”
毛太铭心里象一锅煮开了的水般咕嘟咕嘟的冒泡，他心烦意乱——为什么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符大乔往他面前一站简直是个透明人似的，他连她有几个心眼都数得出来。即使他不看不想，也能接收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信号。他浑不自知，却总是突然清醒，才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身边的小女人身上。平胸、光头，下巴尖，除了那双眼睛水盈盈地还象那么一回事之外，她身上没有一处可供人称道的地方。说她是个“小女人”都是抬举，“假小子”还差不多。但是毛太铭的视线总往她身上瞟，一下两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视线已经不知道在她身上停留了多久。象刚刚用玻璃镜，也象现在……大乔突然抬头，出其不意和他来了个四目相对，她眉峰微微一挑——怎么？眼神是这么说的。毛太铭飞快地撇开视线，半路又硬生生地卡住颈子，掰回来，狠狠瞪过去。
看什么看，丑女人！
大乔一怔，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凶。但她很乖顺地垂下脑袋不再与他对视，看上去有点沮丧，也有点伤心。
毛太铭松了一口气，随即心里开始翻江倒海——为什么他能读懂她每个动表每个眼神和每个表情？能够轻易看懂一个人，一定是长久注视才能做到。那么他和她在真实世界里到底是什么关系？毛太铭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底的异样。
“既然是为了炼制魂丹才布出幻阵，摄入进来的应该都是活体魂魄。大多数死人魂会被固化——除非是鬼修，活体魂魄因为和肉壳的联系没有切断，具备发展空间，才是最佳炼丹材料。只是炼丹材料需要时间来衬充完整。幻阵世界杀伐屠戮了五百多年依然没有完结，肯定是因为所摄入的魂魄质量实在太过一般的关系。”毛太铭深吸一口气，“这阵里的魂魄都需要提炼和发酵。”
“发酵？”
“模拟自然界单细胞生物进化到多细胞生物乃至复合型生命体的演变历程，等待所摄入的魂体自然增值。这种自然增值，一方面来源于在某处沉睡的肉壳，这就是发酵；另一方面则来源于互相屠杀吞噬带来的精纯，这就是提炼。外界一小时，阵内五百年的时间差异也就能解释得过去了。”
范无救好半晌发不出声音，他问谢必安：“这五百年里你杀过多少妖鬼，吃过多少魂魄？”
谢必安的脸色不比范无救好到哪里去，闻言默默地垂下眼帘。
大乔默默：不忌口的报应来了。
谢必安：“这是做盅吧？”
室内死寂。
隔壁倒挂的大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它突然嗷一嗓子叫出声：“幻阵？假世界？炼魂材料？逗我吧？夔地的地下老大是界主啊，不是天魔啊。现在天魔在哪？在哪？”它扭动蛇躯，一条蛇信伸伸缩缩还堵不住它的嘴。“我可是活了二百多年了，你们看看我，象我这样的大蟒蛇！是普通一个法阵能收进来的吗？”
众人围观。
范无救捏着它的七寸左拨右探。
“噫！你下手轻点、轻点，你没做过蛇，不知道捏七寸很痛。我不能呼吸啦，心脏跳不动，哦哟，我的脊梁骨哟，嘎蹦脆哟……普通蛇被你们这样倒吊，早嗝屁了你们知道不知道？……算了，当我没说。”蛇大圣假装没看见饥饿的眼睛。
范无救盯着它舔了舔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肚子饿了。你们吃晚饭了吗？”
谢必安：“这大概也是幻阵的作用吧。近道者修至高真时多半会辟谷，感觉不到多少饥饿感。我记得在阵外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也是常事。”
范无救：“那我可做不到。我既然有了凡体肉胎，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美味才行。”
谢必安：“……贪嗔痴三尸之毒应该戒止，饥饿只是假象，实际上我们根本不饿。”可他看着倒吊蛇的眼光分明是望梅止渴。
蛇大圣夹在中间吓得簌簌发抖。“你们搞什么？连蛇也不放过！”
范无救上下打量：“怎么看也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松花蛇吧？”
“哈？”如果蛇有逆鳞，蛇大圣的鳞瞬间逆上天。“松花蛇？象我这样威风凛凛身长五米张嘴吞大牛的怎么可能是松花蛇？你会不会区分品种啊，大兄弟？你再看看？你见过五米长一米……呸，半米宽的松花蛇吗？要不是被你们吊住了蛇尾，我还可以拉得更长哦！”
半米宽……被它误导，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蛇身上最宽的那一部份上。为了彰显自己没有说错，蛇大圣海吸了一口空气，竟然真把自己撑肥了三成。
不容易啊！
范无救天外飞天神来一笔：“拉皮条？”他替它抻了抻长筋。
蛇大圣一口气“啵”的吐出来，从肚腹深处鼓出一阵中老年妇女街头骂仗时荡气回肠的尖叫：“要死啦！哎哟我的妈——！”
被抻了一回筋，它还真长了一截。原来要吐出一截蛇信子才能触到地板的它，抻了抻不吐信子脑袋也能搁地板了。一颗硕大的蛇头搁在众人脚边，眼泪叭嗒叭嗒的掉。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呜呜呜……别吃我，呜呜呜……”
“这松花蛇好皮实。”范无救说，“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
“大概是猪饲料吧。”毛太铭颇为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
范无救哈哈哈地接上：“也有可能注射了膨化剂。”说着他还弹了弹蛇身，紧实有致，极富胶原蛋白。
蛇：“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
谢必安：“这不是因为滚过一次油锅，所以被炸酥脆了吗？”
大乔心想：和异族谈人性？没当场吃了你就算不错了。
“这蛇应该是活物吧？”
毛太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应该是。”
谢必安也分析了一番，“这阵里大部份人都只是阵主的意识投影，是假像。因为不是真正的活体，所以他们说出来的话很多都是含糊不清，或是语意模糊的。不管是说话还是动作，都会给我们造成某种违和感，无意与其深交。但是不排除少数难以分辨的假人假物，那多半是因为……”他忽然一顿，思索了片刻才木着一张脸继续道：“少数难以分辨的假象，极有可能是因为被天魔意识直接操纵。也就是说，一个机器娃娃里装着少量天魔的魂魄。”
“这条蛇！”范无救蓦地出手掐七寸。
蛇大圣这一晚练出了世间难得的高阶音，在他手里拼命地尖叫：“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谢必安拍了拍搭档的手，示意他放松。“这小蛇是活体魂魄。它已经被大乔灌过一次血，体内该驱除的魔性都被除干净了。除魔之后还能和我们有条理的对话，说明它不是假像。应该是早期被纳入幻阵的活体之一。”
范无救松开手。
五米大蛇重归自由，喜极而泣。
“无救……”谢必安猛然意识到对范无救的称呼，他尴尬地轻咳一声，“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也在这个世界里斗争了五百多年，为什么你会被地下世界活捉，还上了什么拍卖会？”
范无救愣了一会，失笑道：“你在怀疑我？”
“不，我没有怀疑你。”谢必安认真地道，“我只是弄不明白你在这个世界里隐匿了五百年，为什么会突然被地下世界的界主抓上了拍卖台。”
“啧！”范无救一脸郁卒。他看了看谢必安，又看了看毛太铭，说：“我听说抗魔阵线里出了个奸细，想潜进地下世界打探消息。地下世界的消息一向灵通，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只是我没想到那儿就是魔窟枢纽，走这一遭，居然成了送羊入虎口。”
他指了指自己：“羊”然后一摊手，“虎口就是地下世界咯。”
“哈哈哈！”蛇大圣第一个捧场大笑，再一看四周，没人发笑。它讪讪地闭嘴，并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好、好好笑哦。”
“那你找到奸细了？”
范无救露出一个极坏的笑容，象憋了一肚子的恶作剧，就等人送上门来给人放大招了。“喂，毛小鬼。”他扬眉吐气地问：“什么时候再约见一下你订婚订了五百年的未婚妻？”
嗯……嗯？！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大乔倏的一下扭头看向毛太铭，满脸都是——
订了五百年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