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阴阳两相隔
顾行止一身战袍还没来得及换,便急匆匆地赶到了后院。
进了门,却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房间里的人。
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
陆蔓脸上未施半分粉黛,因着生病,脸色苍白地像一张白纸,听到见到顾行止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
“你回来了?”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纬度传来一般,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她半躺在靠窗的美人塌上,视线落在窗外院子里的桃花树上,似乎是在透过这景色在看着什么。“今年的花开的真好,你说是不是,阿止?”
“是,好看。”顾行止脚步沉重地走到榻前,单膝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意,仔细一看,竟是红了眼眶。
她回过头看他,那双向来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充满了许多顾行止看不懂的情绪,“阿止,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等顾行止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知道吗?其实刚来府上的时候,我挺怕你的,你讲话凶巴巴的,还老是喜欢欺负我,当时我还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每天恨不得躲着你走……”
她顿了一下,脸上又扬起笑容,“但是后来我才发现,虽然你表面上总是欺负我,但其实对我挺好的,还记得那年尚书府家的小少爷嘲笑我是没娘的孩子,被你听到了,黑着一张脸愣是要他给我道歉,吓得人家几岁大的小孩哭得泣不成声;还有每年我生辰,你都会给我送来一些小玩意儿……”
想是来了兴致,她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的事,好的坏的,统统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别说了。”顾行止握紧她的手,心中酸涩难耐。
她难得固执了一次,直直地对上了他的视线,“要说的,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怎么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
“阿止。”陆蔓淡淡地打断他自欺欺人的话,她自己的身体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要是我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我知道你中意尚书府家的小姐,只是迫于母妃的遗愿娶了我。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但是我现在才明白,喜欢这件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的。我这辈子活的时间不长,大部分都花在喜欢你这件事情上。但是,我发现,感情的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的。”
她的双眼微微弯了起,变得熠熠生辉,像是幼时那般,闪亮亮地看着他,亮得顾行止不敢直视。“阿止,我这般喜欢你,你却连目光都不曾在我身上停留。我太累了,若是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顾行止按捺下心中的酸楚,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仿佛他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将她捏碎。
他埋在她的颈间,像只受伤的小兽,低低地呜咽着,一遍遍地重复,“蔓蔓,对不起。”
陆蔓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阿止,我很开心,你还能赶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甚至没有了声响,顾行止一下子僵直了身子,一点点地收紧手上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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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阳王府,挂起了层层白帆,府中上下弥漫着一股悲痛的气氛,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爷,您好歹吃点吧,这都好几天,你这样子,世子妃看着也会心疼的。”明一看着桌上丝毫没有动过的饭菜,苦口婆心地劝着。
顾行止却像是没有听进他的话,直愣愣地坐在桌前,视线落在眼前的饭菜上。
眼前依稀浮现出女子言笑晏晏的脸,“阿止,快吃饭啦……”
“唉。”明一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门外守着的明二担心地探头看了看,问道,“怎么?爷还是不肯吃饭吗?”
明一满脸愁容,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可不是,再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二人蹲坐在书房的门槛前,思考着怎么让自家爷从悲痛中走出来,眼前忽地一暗,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过去。
“锦兮姐姐,你怎么来了?”明一率先反应了过来,连忙从地上站起。
锦兮面无表情地问着,“世子爷在吗?我替我家郡主来转交点东西。”
“在的,在的。”明一连忙点头,将锦兮迎了进去,“爷,锦兮姐姐来了,说是世子妃有些东西留给您。”
这回顾行止倒是听进去了,抬眼看向锦兮,眼睛里带着血丝,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东西?”
“这些是我家郡主生前最看重的东西,如今我家郡主走了,奴婢斗胆,将这些东西交给您,还请世子爷好好看完。”锦兮将手中的小箱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语气十分不善,“奴婢斗胆,想问问世子爷,您可曾摸过自己的心还在不在?怕不是被那狼狗给吃了罢?”
“锦兮姐姐!”明一听她口不择言,连忙喝止了她,频频向她使着眼色。
“让她说!”顾行止嘴边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意。
锦兮看了一眼他颓然的样子,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奴婢冒犯了,还请世子爷不要怪罪,如今我家郡主已经去了,奴婢说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当初不好好珍惜眼前人,如今人都不在了,世子爷这幅做派有什么意思?还请世子爷您照顾好身子,我家郡主这些年整颗心都挂在您身上,如今去了那边,还要为您担心。”
说完,她款款请了个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顾行止伸手拿起桌上的盒子,按了一下盒子上的开关,啪得一下打开了。
盒子零零散散地摆放着几件饰物,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顾行止一下子认出,竟是他幼时那几年送给陆蔓的生辰礼物。
他拿起其中一件饰物,紧紧地攥在手里,手上的青筋狰狞地凸出,指尖发白。
良久,他惨淡地笑出声,嘴里喃喃地喊着,“蔓蔓……”
无尽的悔恨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绞着他的肉在他心口翻滚,把他的心弄得鲜血淋淋。
他竟不知,自己在何时已经爱陆蔓爱得这样深,他一直固执地告诉自己,对于娶陆蔓这件事,不过是他遵循母妃的遗愿罢了,他爱的是杜妍汐,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对陆蔓的付出视若无睹。
他尊敬她,照顾她,却唯独没有爱她。
直到那日在军中,家中书信传来陆蔓病危的消息,他刚下实训场,惊得连战袍都没来得及换,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这一路上,顾行止才明白自己真正的感情。整整三天三夜的路程,他一直处在无尽的恐慌中。
他怕,怕自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他想告诉她,他认清自己的心了,但到了真正进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却退缩了。
顾行止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病入膏肓的陆蔓靠在榻边脸上风轻云淡的表情。
她说,“阿止,我这般欢喜你,你却连目光都不曾在我身上停留。我太累了,若是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那时他多想抓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只是他太蠢了,竟从未发觉自己的心意。
但是最后,话到嘴边,他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不敢,他不配。他伤了她这么多年,又岂敢轻言爱她?
怕是说了,陆蔓也不会相信罢。
顾行止像是忽的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颓废地靠在椅背上,声音里带着悲怆,“明一,我真是混蛋,这些年,伤她伤地这样深……”
顾一哪敢回话,闷不做声地伺候在一旁,一边偷偷地抬眼看着书桌边的动静。
房间里安静地几乎让人窒息,明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良久,他发现,这名驰骋疆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威名赫赫的将领,居然肩膀微微颤抖,在他这个角度,依稀可见他脸上的泪痕。
明一在心里叹着气,唉,明明是一对有情人,怎么就弄到今天这天人两隔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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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气氛凝重地仿佛能将人压垮。
皇帝一身明亮的黄袍,坐在龙椅上,脸上的表情冷得可以掉出冰碴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顾行止昂着头,笔直地跪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重复,“臣请旨,辞去大将军一职。”
下一秒,皇帝手中的茶杯直接朝他砸了过来,他没有躲,滚烫的茶水悉数泼在了他的衣袍上,茶杯在地上滚了几个滚,终于停了下来。
皇帝贵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想知道,自然能打听到淮阳侯府里发生的一切,只是如今外敌来犯,他这手中的王牌,却为了儿女私情,置国家危难于不顾。
“朕倒是不知,朕的大将军,竟是这么个痴情种。”皇帝气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来人,传旨下去,顾行止爱妻之心,感人肺腑,朕特许其为妻守墓,永世不得回京。”
顾行止脸色不变,朝皇帝行礼,“臣,谢主隆恩。”
他直挺挺地从地上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书房。
蔓蔓,往后的日子里,我来守着你。
据史记载,崇元三十六年,骠骑大将军顾行止请辞大将军一职,为妻守墓,世人皆叹其深情。往后几年,顾行止终日借酒消愁,最终在一个冬日的早晨,郁郁而亡。